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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第四十六回帝旨赐谥殉难臣

  天缘配合守贞女

  奎道人的咒法已经练成,又凑巧遇了一场大雨,就说是亲见上帝求来的,燕王甚是信服。只待秋凉,要兴师来侵济南。

  不意夏末秋初,疫痢大行,兵民交困。虽然救得旱灾,收成也只小半,国用尚且不足,岂能劳民动众!眼见得不能显他的本事,甚为没兴。

  来春建文七年,燕、齐地方又复大旱。在月君所仗的大士杨枝,得些甘雨,全蠲赋税以救灾民。至燕之奎道人,他又会造出一片欺人的话,说五湖四海龙君奉上帝王旨,将湖海都封禁了。燕王也只得委之劫数。幸而辽东。山西地方,皆得丰收,燕王便令勋戚家各助资财,移粟救灾。又幸海运漕米到来,平粜于民,稍稍支持。然辗转沟壑者亦复不少。是以两家罢兵息民,各守边界。

  至建文八年,济南地方始得丰登。吕军师会同高军师,合具一疏:一请追谥殉节诸臣,一请赐赠阵亡将佐,一请尊崇孔子先师,一请尊崇群真天爵,一请敕封护国诸神。疏上,月君批示云:卿等奏请五款,皆系崇德报功之大典。但帝位未复,大典先行,是否洽于舆论?六卿诸大臣金议奏复。

  两军师约齐诸大臣,于行殿午门定议:孔子先崇徽号,诸臣先赐爵谥,神灵先加敕封;其一切表墓建庙、释菜祭飨礼文,俟皇帝复位之日举行。议上,帝师批示云:孔子躬膺道统,建中立极,为万世帝王之师。乃历代褒封公伯,元朝易以王爵,至今因之。是欲以孔子为臣,非礼也。

  宜尊为先师,孤家首当谒庙。其赠爵、谥号诸款,仍会同拟议允当,奏请定夺。

  诸大臣李希颜、王琎梁田玉、吕律、高咸宁、冯傕、赵天泰、周辕、铁鼎、刘璟、胡传福、刘超、黄贵池等,公议殉难诸臣爵谥,开列于左:原佥都御史景清,赠太傅,谥忠威公;原兵部尚书铁铉,赠太师,谥忠武公;原监察御史连楹,赠少师,谥忠烈公;原文渊阁博士方孝孺,赠太傅,谥忠肃公;原大理寺少卿胡闰,赠太师,谥忠端公;原监察御史高翔,赠太傅,谥忠介公;原礼部尚书陈迪,赠太师,谥忠贞公;原刑部尚书暴昭,赠太傅,谥忠直公;原佥都御史司中,赠太保,谥忠毅公;原礼部侍郎黄观,赠太傅,谥忠靖公;原户部侍郎卓敬,赠太傅,谥忠清公;原金都御史周,赠太保,谥忠熹公;原副都御史练子宁,赠少师,谥忠定公;原刑部尚书侯泰,赠太保,谥忠简公;原兵部侍郎陈植,赠太傅,谥忠正公;原副都御史茅大方,赠太保,谥忠敏公;原户部侍郎郭任,赠太傅,谥忠襄公;原兵部尚书齐泰,赠太保,谥忠愍公;原巡方御史王彬,赠少傅,谥忠宣公;原刑部郎中王高,赠少保,谥忠格公;原大理寺丞刘端,赠少保,谧忠节公;原监察御史谢昪,赠少傅,谥忠惠公;原监察御史王度,赠少保,谥忠悼公;原监察御史董镛,赠少保,谥忠哀公;原给事中戴德彝,赠少傅,谥忠穆公;原监察御史魏冕,赠太子太师,谥忠悫公;原大理寺丞邹谨,赠太子太保,谥忠勤公;原大常寺少卿卢原质,赠太子太傅,谥忠安公;原监察御史巨敬,赠太子少师,谥忠献公;原国子监博士黄彦清,赠太子少傅,谥忠慎公;原太常寺卿黄子澄,赠太子少保,谥忠缪公;原北平布政使张昺,赠吏部尚书,谥贞毅公;原北平金事汤宗,赠副都御史,谥贞节公;原燕府长史葛诚,赠通政使,谥贞襄公;原辽府长史程通,赠大理寺卿,谥贞愍公;原苏州府太守姚善,赠兵部尚书,谥忠桓公;原徽州府太守陈彦回,赠兵部待郎,谥忠懿公;原袁州府太守杨任,赠兵部侍郎,谥忠康公;原候补知府叶仲惠,赠工部侍郎,谥文襄公;原松江府同知周继瑜,赠副都御史,谥忠僖公;原乐平县知县张彦方,赠副部御史,谥忠成公;原青州府教谕刘固,赠太常寺卿,谥文介公;原漳州府教谕陈思贤,赠光禄寺卿,谥文节公;原太学生方孝友,赠文林郎,谥文贞先生;原青州庠生刘国、原漳州府诸生伍性原、陈应宗、林珏、曾廷瑞、吕贤、邹君默,以上诸生皆赠文林郎,谥贞定先生。

  又议赠殉节诸臣爵谥:

  原修撰王叔英,赠吏部尚书,谥文忠公;原工部待郎张安国,赠太傅,谥忠节公;原监察御史曾风韶,赠兵部尚书,谥忠靖公;原兵部郎中谭翼,赠兵部侍郎,谥贞介公;原给事中黄钺,赠刑部待郎,谥烈敏公;原纪善周是修,赠礼部侍郎,谥文节公;原编修王良,赠礼部待郎,谥文贞公;原刑部侍郎胡子昭,赠太子少保,谥靖节公;原吏部侍郎毛泰,赠太子少师,谥清节公;原给事中韩永,赠工部侍郎,谥端介公;原给事中叶福,赠户部诗郎,谥端烈公;原给事中龚泰,赠兵部侍郎,谥襄烈公;原御史邹朴,赠副都御史,谥贞定公;原御史林英,赠副都御史,谥忠介公;原太常少卿廖昪,赠吏部侍郎,谥贞襄公;原佥都御史程本立,赠吏部尚书,谥清节公;原刑部主事徐子权,赠刑部待郎,谥襄节公;原礼部侍郎陈性善,赠太子少师,谥襄烈公;原大理寺丞彭与明,赠兵部侍郎,谥节愍公;原中书舍人何申,赠太仆寺正卿,谥襄贞公,原浙江臬司王良,赠刑部尚书,谥忠襄公;原济南参军高巍,赠按察司廉使,谥宣节公;原都司断事方法,赠按察司副使,谥贞宣公;原沛县知县颜伯玮,赠布政司参政,谥哀烈公;原教授刘政,赠布政司参议,谥安节公;原教谕王省,赠按察司佥事,谥文节公;原东平州吏目郑华,赠奉直大夫,谥贞愍公;原燕山卫卒储福,赠都指挥使,谥昭节将军;原浙东临海樵夫,赠号荩忠逸民。

  又议赠阵亡死难诸武臣封爵:

  都督瞿能,赠威武大将军、威武侯;越侯俞通渊,赠襄武将军、襄武公;指挥使张皂旗,赠勇烈冠军将军;都指挥使卜万,赠昭勇将军;都督宋忠,赠昭节侯;都督余燉,赠扬节侯;都指挥彭二,赠奋武大将军;都指挥谢贵,赠壮威将军;都指挥崇刚,赠扬威将军;指挥卢振,赠宣武将军;骁骑指挥庄得,赠奋威将军;骁骑指挥楚智,赠奋勇将军;指挥使马宣,赠扬武将军;镇抚司牛景先,赠勇略昭节将军;指挥彭聚,赠宣威将军;参将宋垣,赠宣节将军。都指挥张安,赠靖节将军;以上殉难死节文、武诸臣,凡妻女子媳同死者,其夫人皆封赠贞烈郡君,女为贞姑,子赠郎官,媳为贞孝孺人;即婢妾亦有封号。

  又议崇女真诸位仙师徽号:

  第一位曼陀尼,大乘微妙自在神通卫国大禅师尊者;第二位鲍道姥,太上玄元至神至化护国大仙师天尊;第三位聂隐娘,通神入化飞剑祛魔镇国大仙师;第四位公孙大娘,神威震远灵剑诛邪辅国大仙师;第五位素英,玄真清化通灵妙道仙师;第六位寒簧,玄微冲化通神妙道仙师;范飞娘、满释奴、女金刚,皆封女冠军仙使;女秀才、老梅、回雪、柳烟,女宣军侍使。

  又议褒崇诸位显神徽号:

  文曲星景清,封为显威讨逆佑国公,立庙;都城隍铁铉,封为显灵靖逆福国公;开封府城隍唐夔,封为忠正直亮顺天安民化逆侯;皂旗将军,封为显威荡寇伯。

  又议尊崇孔子曰:“参天赞化、建中立极、至诚至圣、百世帝王师。”

  疏上,月君韪之。于建文九年春正月,择吉释菜于国学,月君冕旒衮裳,一如弟子拜师之礼。又遴委宋和、卓孝为使,赍建文帝诏,至曲阜县阙里圣庙,恭上夫子徽号。时当仲春之候,月君发手敕一道,谕大宗伯云:“建文四年,孤家所救殉难忠臣之女,今皆待字。已令司天监择定吉日,拟将忠臣之女,配合忠臣之子。贮名玉瓶,令其拈著自取,方为天作之合。卿其召齐诸忠臣子率赴阙下,并选郎官二员,入廷赞礼。”又发手敕一道,令女秀才往召诸忠臣之女。

  至期咸集,月君御东殿。先是大宗伯王班同赞礼郎官及诸忠臣之子朝谒,次系诸夫人与小姐辈,皆行礼已毕。殿中设龙案,上列七宝红玉瓶,赞礼官备写忠臣子之姓名,贮于瓶内,旁设玉著一双。范飞娘遍请诸位小姐,次第将玉著自向瓶中挟取,在阄天缘。

  第一是铁兵部公讳铉之长女絪娘,阄得金都御史景公讳清之子,名星,字丽天。第二是谢御史讳升之女,阄得金都御史周公讳璿之子,阿蛮儿,名小处。第三是户部侍郎郭公讳任之长女,阄得司金都讳中之子,名韬,字天策。第四是郭公之次女,阄得姚太守讳善之子,名襄,又名勤王。第五是董御史讳镛之女,问得大理寺卿胡公讳闰之子,名传福。

  却说第六是铁公之季女柔娘,与伊姊附耳私语,追巡不前。

  飞娘与絪娘掖之到龙案前,勉强将王著向瓶中挟起叠成同心方胜红绫一撸絪娘代为展看,递与柔娘。可霎作怪,殿上忽起阵旋风,刮到柔娘身边,卷得绣裙乱涨。柔娘将纤纤玉指,去掩衣袂,脱下手中方胜,被风刮将起来,在殿中盘旋荡漾,宛如一片明霞,轻轻的飘出殿外,飞向空中,不知何方去了。月君道:“奇哉!”问是谁名字?柔娘含羞不语,范飞娘代奏:“是刘超。”月君道:“此非姻缘也。”随问絪娘:“孤家看尔妹光景,必有隐情,可速奏闻。”柔娘把辣絪娘衣襟一扯,是要姐姐不说之意。絪娘道:“帝师之恩,同于父母,岂可隐而不告?”

  遂向前奏道:“妾妹于上元诞日,偶得一梦,于杏花下遇一书生,两情相慕,年亦十五岁,系同时诞生,拜为夫妇。又订三年后中了探花,方行亲迎之礼。妹子向妾云:‘若不得此书生,则终身不嫁,愿随帝师学道。’”月君曰:“此必有其人也。”即传旨,令人分头向文武诸臣家内,问有公子十五岁者,即刻召来。

  那时刘超因母亲年周六十,于旧岁从临清接至济南邸第。

  超之侄儿名炎,也随祖母而来,得了谕旨,如飞趋至阙下。时公子纷纷来者,共有二十余人。月君召人殿内,令满释奴逐个引向柔娘面前,好像官府点名,从东至西过去。落后方是刘炎,柔娘凝眸一视,两脸微红,双鬟略侧,羞涩之中,带有思慕之致。刘炎却呆呆的站住,端详一会,方走过去。月君随问刘超:“汝侄儿年岁几何?何月、日生的?”刘起应道:“是十五岁,正月十五日亥时。”月君道:“汝去问:今正月间有无梦兆?可据实奏来。”刘炎随自趋向前,把梦中曾与此小姐结为姻缘,备陈一遍,与絪娘所言无异。月君道:“汝说三年后中探花一语,是何解说?”刘正道:“这个连小子也不知,大约是梦中呓语了。”月君道:“不然,将来亦必有应者。”

  随令移到御案六张,案上都摆列着龙凤金花烛六对。有旨:景星督师沂州,除铁铉长女娘不行礼外,余皆交拜成婚;并赐合甘御酒三卮。于是五位公子向上谢恩。范飞娘扶了谢小姐,女秀才扶了董小姐,满释奴、老梅婢扶了郭侍郎两位小姐,各立在公子下首。惟柳烟、回雪二人扶柔娘小姐,不肯那步。月君道:“孤已知之,今与汝二人先应佳梦,待三年后中探花,然后结禴可耳。”于是柔娘含羞向前,与刘炎并立,共成五对。

  赞礼官赞礼,齐齐交拜已毕。司韬、姚襄、蛮儿、胡传福与四位小姐,各饮了合卺御酒。月君命撤龙凤烛、并宫锦灯笼各十二对,香车四乘,公子、小姐同坐于内,送归邸第。其刘炎与柔娘,不饮合卺,分送回家。真个过了三年,刘炎十八岁,中了第三名进士,方娶柔娘成亲。因其大小登科,先有异梦,人遂目为“探花郎”。自宋朝设科以来,但有殿元之称,其余皆名进士。“探花”之称,自刘炎始。

  看书者要知道:刘姓与铁氏,原有秦、晋之缘,所以阄着刘超,被风刮去,牵引他侄子出来。此乃天成的一段佳话,别的传奇,兹不复叙,且演下回。

  第四十七回幸蒲台五庙追尊

  登日观诸臣联韵

  建文九年春三月,大宗伯行文与沂州开府,景星接看,内开:“原任兵部尚书铁铉长女,配与原任佥都御史景清之子。

  奉旨云云。”景星大喜,望阙谢恩毕,即令整备香车宝马、锦绣旗帜与笙萧器乐,前往济南迎娶。都宪御史铁鼎亦盛具奁仪,启知帝师送去。

  月君谓鲍、曼二师曰:“此已完局,可以稍慰忠臣于地下。

  但自起兵以来,倏忽五年,我未得省坟墓,反不能慰先父母于冥冥之中。为人子者于心忍乎?”鲍师曰:“向者国事纷纭,我亦未经道及。汝未弥月时,哭母甚哀,我说:‘儿勿啼,姑待日后封赠母亲罢。’今不但拜祭,且须酌议此礼。前者敕封是为成神,却算不得追远之意。”曼师道:“月君起义讨逆,威加海内而回故乡,乃尊人未有徽号,与庶民享祭何异耶?”月君恍然泪下,曰:“我为帝师,非为帝主,此语不可出自己意。”

  遂作手敕一道,宣示六卿,略曰:

  孤自勤王以来,历今五载。虽建阙中原,而帝位未复。日夕靡宁,永怀曷已。近者频遭灾祸,暂息干戈,又念及祖宗考妣先茔,向缺祭扫。荆榛不前,隧道久矣荒凉;狐兔谁驱,幽宫定然颓坏。今寒食将临,孤欲亲往祭祀。卿等其议礼,请奏施行。

  于是两军师与诸文武大臣等,都集建文皇帝阙下会议。高咸宁曰:“帝师为国讨贼五年,不暇省墓。今若銮驾到时,满目荒凉,能不痛心!自当褒崇徽号,建造寝园,方是崇德报功之典。去岁大议褒封,何以反不及帝师之父母耶?”诸大臣齐声应曰:“总为敕封了府神,便自忽略过去。今须另议徽号。”

  吕师贞道:“某之愚见,即用前‘忠正直亮顺天安民’之下,添入‘太上帝师’四字,何如?”诸臣赞和曰:“此不易之论也。”于是定议追崇:始祖唐讳介,为文献清忠抒谟显烈太上帝师;考讳夔,为忠正直亮顺天安民太上帝师;妣黄氏,为仁孝淑顺端懿慈惠太上神妃;祖讳遵晦,为忠宣文靖抱道崇学太上帝师;妣姜氏,为仁明庄敬端纯肃穆太上灵妃。

  其高、曾以上不知名讳,又启请帝师敕示。月君批答云:“曾王父讳维寅,高王父讳允恭,坟拢远在楚之江陵。作何设主、祭祖?一并议奏。”诸臣又议:“建立五庙于蒲台县之太白山,安设神主,四时谛礻合,悉遵帝王仪制。曾祖、高祖俱追尊为太上帝师。廷议佥同矣。

  吕师贞曰:“某尚有愚见:今且不必上闻帝师,径先启奏建文皇帝,请摄政相府,特颁蜚书下蒲台县,褒崇徽号。何如?”

  众皆称善。疏上,李希颜大喜,乃遣少宗伯梁良玉。司业卢敏政赍捧玉音五道,到蒲台宣读徽号。并敕令知县速建寝园太庙,安设五位太上帝师神主。然后诸臣连名奏闻帝师:“暂缓春蒸之礼,统俟寝园太庙成日,恭请銮舆举秋尝之大典,庶上慰皇帝之心,下谢臣等之罪。”月君览疏毕,即命驾诣陶谒谢。将至阙,李希颜等率诸文武大臣固请驾回,“容臣等代谢。”月君乃止。

  建文九年秋七月,蒲台县上书政府,言寝园、太庙各工程,俱已告竣。赵天泰、王琎先议:遣梁良玉、刘璟恭代建文皇帝告祭,方奏请帝师驾幸蒲台。月君敕谕云:敕建园陵者,帝主之鸿施;省祭坟墓者,人子之私义。今国事频繁,边圉严警,孤家虽身往蒲台,心悬象阙。百尔臣工,其恪共乃职。一切军机,惟副军师高咸宁是任。大司马吕律与学士方经、都御史铁鼎、大司成周辕、都谏邹希轲、大将军董彦杲、刘超、瞿雕儿、先锋使小皂旗等扈从前行。余并留守阀下,慎哉毋忽。

  司天监王之臣择八月初二日,请帝师銮驾启行。

  月君别了鲍、曼二师,止带素英、寒簧、满释奴、范飞娘、老梅婢、柳烟儿及女真等二十名,自备供应,前往蒲台。刘超、小皂旗为前队,满释奴、范飞娘为二队,然后是月君銮驾,吕军师等扈从为第四队,董彦杲、翟雕儿拥护在后,为第五队。

  初六日人蒲台县界。先是梁良玉、刘璟前来迎驾,随后是县令督率士民数万叩接,皆两行俯伏,并不拥挤喧哗,月君甚喜。

  当晚驻驾于郊外。黎明,先至城南玄女道院,见钟篬不改,庙貌如故。时翠云、秋涛已害干血病死了,唯有春蕊,红香二女真形容惨澹,向月君拜了四拜,凄然泪下。月君抚慰了几句,徐步到公子神位之前,命老梅婢:“代孤家行礼!”柳烟、春蕊、红香三人陪拜。老婢是不肯拜公子的,不得已,勉强拜了,心中不忿,乃吟诗两句云:公子为殇鬼,夫人作帝王。

  柳烟亦信口接下两句云:

  谁知柳市女,得侍衮龙裳。

  月君大惊,曰:“柳烟、柳烟,此二句乃汝之佳谶也!向者鲍、曼二师与刹魔公主,皆言汝有三十年风流之福。诗本性情,机括已见。”柳烟双膝跪下,硬咽诉云:“婢子久已身如槁木,心似死灰。若萌邪念,明神殛之。只因身受莫大之恩,所以信口道出。今帝师见疑,婢子当尽命于此。”言讫,便欲以头触柱。老梅、春蕊、红香三人竟挟持之。月君道:“我久知汝心,所以令汝常侍左右,反谓有疑于汝耶!运数来时,圣贤不能强。汝勿短见,孤乃戏言耳。”柳烟方拜谢了。素英请道:“我父亲不知近日如何,求帝师差人一问,稍尽为女之心。”

  月君道:“不但令尊,凡亲戚、故旧,都要访问。”

  次日入城,监御公署,诸臣朝谒毕。时合县百姓,在外执香顶礼。月君令沈珂:“凡年五十以上,给赏二两;六十以上,递年加增一两。并全免建文十年赋税。”随召知县张参人见。

  谕道:“昨日父老迎驾有体,具见汝之材干。优升为别驾,仍知蒲台县事。”张参叩首谢恩。月君即命去访本宗及外戚诸家,张参启奏道:“臣留心已久,不须访得。帝师本宗,就在勤王那年,尽迁回湖广江陵;国舅同御弟,随亦迁住荆州。此地田园,尽皆撇下,微臣已拨人玄女道院;原宅现今封锁,不敢擅动。再有姚秀才、柏秀才,皆已身故。其子始而挚家远馆,随后亦迁远方,这个访问不的。”月君帐然有感,信笔题五言四韵以示臣工。诗曰:盖世女英雄,威生四海风。

  五年还故里,万事等衰蓬。

  辽海无归鹤,秋冥有逸鸿。

  何当诸父老,谓与汉高同。

  诸臣传视已毕,咸赞帝师仙才,非《大风歌》可比。蒲令张参即请勒石,月君道:“一时之感,卿等得无誉之大过耶!”

  又谕张参:“孤家故宅一区,汝可改为养老堂,岁留赋税十分之半,为供亿之需,以示孤优恤之意。传与诸父老知悉。”

  其时銮舆仍返道院,命春蕊、红香:随向太白山祭扫。于次日清辰启行,满城面姓,多追至中途,顿领哭泣如失父母;月君亦为凄然。第二日,已到太白山。行有数里,俄见茂林之内,巍然五座庙宇,甚是齐整。有词为证:侵云,鸳鸯麇露。如星如矢,规模无异鲁宫;若囷着盘,制度不殊丰庙。殿角斜飞,上蹲着诸般彩兽;檐牙高啄,尖衔着万颗金星。五龙桥下,新波初展碧罗纹;双凤阙前,香气乍飘金粟子。鳞鳞碧瓦,依稀十二琼楼;郁郁芳林,环绕三千琪树。时有神灵来护卫,更无麋鹿与逍遥。

  月君瞻望了一回,下令先到寝园。行及数里,早见长松翠柏,真好佳城也。亦有词为证:丹垣环地,华表插天。丹垣环地抱群山,宛若龙皤虎踞;华表插天拱紫极,常来鹤迹笙音。石马虽灵,不学昭陵战败;石人如活,难同晋国能言。飨殿虚明,可列三千珠履;幽宫深蓬,应栖十人银克。前日芳草坡中,一抔荒土;今朝红云影里,十仞佳城。要知作君兼以作师尊,始信生男不如生女好。

  看看到了华表阙前,月君下了九龙沈香舆,缓款步入,直到陵前,先拜四拜;随后素英、寒簧、满释奴、范飞娘、老梅、春蕊、红香众女真等皆拜;文武诸臣在飨堂下各叩首毕。月君随御偏殿,谕诸大臣云:“自古圣贤帝王,难保百年之身,更难保百世之陵寝。孤家起于草茅,纠义勤王,至今大勋未集,何当先受殊恩,荣及宗祖?而且僭越仪制,中心未安。应改各庙制式,如公侯之礼。”少宗伯梁良玉奏云:“自古以来,无论臣民,凡有大造于国家者,咸得晋封王爵,追荣先代。何况帝师以上界金仙,偶临下土,适当国贼篡逆、乘舆颠越之日,手提三尺剑而起于徒步,奄定中原,为故主建宫阙、存位号,不啻日月之光于万古。所以诸大臣公议追远盛典,稍答帝师勤劳,尚在抱歉,曷尝越制?”刘璟又接奏云:“臣闻蒲台百姓,感激帝师圣恩,如子来趋父事,以此落成甚易。而耆老绅士,犹谓朝廷简陋。今若复行改制,不惟众大臣决难遵行,即百姓亦断不肯从命。”吕军师亦奏:“梁良玉、刘璟之言皆是。伏愿帝师勿毁成功以动人疑。”月君道:“虽然,孤以坤体凉德,不足以当之。”随谕诸臣:“翌日先飨始祖太庙,次高、曾,次祖陵。

  第五日中秋,适逢孤家诞日,乃祭考陵。一切礼仪,宜简毋丰。”

  诸臣遵旨自去整备。

  建文九年八月十一日黎明,月君祭享始祖太庙。冕冠珠旒,电裙云履。服天孙开辟朝衣,执日南火玉朱圭。诸文武奔走趋跄,分班助祭。舞设八佾,乐奏九成。笾豆簠簋、潘萧灌鬯,一如古礼。自高、曾以下三庙,逐日次第享祭,不必絮烦。

  十四日下午,命驾至考陵。行至半途,忽山岩震天一声响,毂辘辘滚下一只班斓大虎,头碎脑裂,正堕在月君銮舆之侧。

  有两个汉子,一瞎左眼,一瞎右目,各手执铁锤,从岩际飞步而来,大呼:“丁奇目、彭独眼迎接帝师圣驾。”董彦杲与刘超恐是歹人,两骑马飞向岩前,将手中军器逼住,道:“汝辈是何人?敢来取死!”那两汉撇下双锤,叉手道:“我父指挥彭聚,他父平安将军部下前铎丁良,与燕兵战没,流落在泰安州,雇作猎户。皆系不识字之人。无由谒见帝师,两日借这捕虎,在此等候。不期那林子内,适有大虫拦路,我二人就奋力打杀了他。恰遇帝师驾至,此虎乃我辈有功之虎也。”彦杲等大笑,随回马启奏。月君即刻召见,奖慰一番,令彦杲暂收为副将。

  当晚宿于陵上。

  次日是八月十五望日。月君五更起来,梳洗冠带已毕,命素英、寒簧:“今日孤家享祭父、母,汝二人为予之妹,礼得与祭。宜分左右行礼。”又谕柳烟、春蕊、红香道:“公子虽无神主,然三尺之坟幸亦在寝园之内,尔三人可代朕祭拜。”分命甫毕,诸臣早已各服命服,齐候在五龙桥畔。月君随临享殿,少宗伯梁良玉亲自赞礼,诸臣俱在殿外助祭。奏的是武功之乐,设的是太牢玄酒之仪。九阙已终,九献既毕,百官略退片刻,然后来朝贺帝师圣诞。满释奴宣谕曰:“帝师以母难之辰,心怀凄侧;况在寝园,尤不宜行朝贺之礼。”军师等遵旨各散。

  时有泰安州知州蒋星聚,疏请帝师巡幸泰岱,举行封禅之典。月君一览,批示云:虞帝东巡至于岱宗,柴望秩于山川,所以祭岳渎神灵,此圣王之大典也。其后始皇夸称盛德,始有玉函金简之文,名曰“封禅”,其足法乎?孤以女子之身,讨逆戡乱,志在迎复建文,申千古君臣之大义,非定霸称王,自取天下。蒋星聚之一疏,不亦愚昧之至哉?然孤家曾遨游八表,遍历嵩、衡二峰,今泰山属在宇内,亦不可不一登览。但不祀天齐,竟升日观耳。

  远近州邑,皆毋得趋迎。有旷职守,自取谴责。

  疏下,诸臣莫不心服。月君随于次日遣女健婢二名,送春蕊、红香仍归玄女道院。乃命驾离了太白山,从大路进发。

  不几日,已到泰山之麓。适值天阴,下雨起来,诸臣皆请暂止而下。月君道:“雨师不欲孤家登岱岳耶?”乃掣袖中神剑,望空一挥,顷刻浮云散尽,太阳倍明。遂登山,缓缓而行。

  至于山腰,时有云气出于石罅,拂面沾衣,若香烟缭绕。以手揽之,缥缈不断。或至浓蔚之时,则连人与马,卷裹而行,前不能睹后,右不能见左。俄而半隐半现,时藏时显,霎然微风一拂,卷舒澹荡,摇曳长空。真胜观也!自山麓四十里方至日观。天色已瞑,月君止于观内,诸臣皆驻下房。晚餐已毕,各自安息。

  约有更余,忽闻得远远喝殿之声,月君隔垣一照,见仪从甚盛,乃是岳庭夫人碧霞元君。前踏已进日观阙下,元君香舆渐近,冉冉升起。素英、寒簧启牖相迎;月君执了元君玉手,彼此逊谢一番,然后行礼。元君尊月君上坐,月君笑道:“元君以小妹为尘埃中富贵人耶?”乃分宾主坐定。元君欠身而言:“小童今辰赴玄女娘娘之召,有失候驾。”月君道:“诚恐烦动震帝起居,所以不敢趋谒。”又言及“冻土既罹兵燹,又遭灾荒,颠连已甚,尚须震帝垂悯。”元君笑道:“帝师得慈航之力,救拔一半,拗数而行,上帝亦有嘉赖。若五岳职掌,都遵帝旨,小数或可更移,大数岂能干预耶?然既承明谕,敢不尽心,仰慰慈衷?”月君随命素英等速具酒肴上来,元君立起身,道:“此非宴会之所。小童暂别,候驾返时送于道左。兹有仪仗全副,稍异人间,挚带在此,唯望帝师赐纳。”便令侍女呼唤神吏送上。月君看时,是:凤磨铜锣两面,霓旌一对,绛节二枝,彩斿六对,九节珠幢一对,天狐尾旌一对,羽葆一副,霞旆四竿,锦旐二对,销金赤帜八根,鸮居鸟羽旗一对,针神绣幡四面,鲛绡旗八对,汉玉花尊一对,水银侵古铜炉一对,鸾犡翠盖一柄,柄系生成九曲藤枝。龙女织成山河掌扇二把。柄系旃檀香琢就。

  月君谢道:“辱承明赐,权且收下。愚妹谢尘世之日,仍当奉壁。”元君道:“不然,正要帝师于旋跸广寒之日,以为前导。折取天香一枝,下报小童可耳。”月君乃拜受,再三珍重而别。元君升了香舆,便有万道彩元,缭绕腾于空中;执事神吏等皆乘风雾而去。

  时方半夜,太阳已升海底。月君在正阁凭栏而坐,命诸臣等悉到东边小阁中观看。诸文武于夜间都在窗隙窥觑神明过往,总未睡觉,闻召即至。却见阁周回摆设着多少仪仗,即适所窥觑之物,各人猜想不定。看着太阳的心,到只有一二分。

  月君忽问诸臣曰:“海有底乎?”方经对曰:“无。”月君曰:“然则诸岛皆浮于海上者乎?”方经不能对。月君又问:“日从海底转乎?”梁良玉对曰:“然。”月君曰:“日居月诸,照临下土,不知海底将何所照乎?”良玉亦不能答。月君又问:“究竟日出何处?日入何所乎?”吕律对曰:“儒家言:‘日入虞渊,日出阳谷。’经天之道,皆能言之。至于既没以后,未出以前,从不论及。至佛氏有须弥山半旋转之说,尤非凡材所能测识。求帝师玉音开示愚蒙,群臣幸甚!”

  月君谕曰:“世界一大须弥山,而四海为之脉络;日月循环,转于山腰。古圣人皆能知之,但不肯以耳目智虑所不及者,示人以疑耳。夫岂有日月而行于海底地下者乎?诸书所云,天有天柱,地有地轴,六鳌戴峰,日出入处,海水为焦,皆后人诞妄之说也。”诸臣叩谢,奏道:“臣等双目,无异萤光,所照者几何?孔子见老子,尚云某之道其犹醯鸡,何况臣等对扬帝师之命哉?”月君道:“孔子与老子学问,如登泰岱,均造绝顶,而时日略有先后;及一接见,则二圣人之睿知,如以镜照镜,各自了然。孔子以三纲五常教天下,止就当身而论,不欲人远求过去未来之事,所以季路问到死生神鬼,不答其所以然之故,非不知也。‘醯鸡’之言,亦是后人造出,非圣人真有此语。”

  吕律又奏:“臣尚欲请问日月交食之故,求帝师指示。”月君道:“日为正阳,罗星则阳之邪氛;月为太阴,孛星则阴之邪气。无始以来,有正即有邪,邪来攻正,所以掩其光而谓之蚀也。《诗经》言:‘日月告凶,不用其行。四国无政,不用其良。’岂非天道之应于人事者乎?诸儒言:月本无光,借日始明;相对则望,交会则食;以月掩日则日无光,以日亢月则月如晦。夫使月固无光而掩其日,尚或可解说;若月食而谓日亢其月,则是太阳于月食之时,必返在东方,乃可相亢,有是理乎?珠生于蜃,属阴,尚有光华;岂以太阴之精,而谓墨黑如顽铁者乎?其有圆缺者,比不得太阳全体光明,若镜之有背,转侧而观,则成晦望耳。”诸臣听罢皆悚然,奏道:“臣等空诵几行儒书,从未与闻天道。今蒙圣谕,抑何幸甚!”月君又谕:“天道虽微,悉在儒书之内,卿等特未尽心参透耳。”诸臣又各愧谢。

  吕律奏道:“伏羲画卦,天道始泄其机。然尼圣五十学《易》,自非臣等所能造诣。”月君道:“卿言良是。”命赐诸臣早膳。曰:“今日之游,不可无诗。孤爱与卿等联句以志胜概。”随手题首二句于浣花笺,以示诸臣;次第联成十一韵,诗曰:一登天下小,气压太阳低。月君云树分吴楚,山河辨鲁齐。吕律神州归掌握,涨海出天倪。梁良玉亦有龟蒙辅,如将凫绎携。铁鼎观凌一炁外,殿耸五云西。方经翠盖回虚嶂,霓旌绕碧溪。刘璟秦松人欲折,汉柏鸟空啼。周辕雷在层岩伏,云生下界迷。邹希轲当年封玉检,何处秘金泥。刘超有几君王幸,曾将泰岱题。周小处嵩呼闻万岁,凤辇下云梯。沈珂诸臣奏上月君,月君看了,递与素英等。老梅婢一看,说:“这诗比我们联的,不过多着几句,也不见得有甚奇处。”寒簧笑道:“只恐还不及些。”老梅正色道:“除了帝师、军师二联,余外的都不服。”众女真莫不含笑。梁良玉等启请勒石,昭示来兹。月君遂令释奴发出,并谕:“明日卯雨,未刻乃霁。

  诸臣暂退,銮舆尚须再宿。”

  当夜天鸡初鸣,月君即起,唯素英、寒簧、非云、柳烟待于左右。见太阳从海中升出,其色绛赤,其光炫赫,大若五里之城,炫目夺神,不能久视。海水涌沸,超腾日轮者数次,倒像太阳上而复下,下而复上的光景。有顷,山腰吐出云雾,溟溟蒙蒙,遍满世界。时老梅婢方起,走至阁前,大惊曰:“海浪已到山半,此混沌之象也。咦,我晓得帝师弄道术耍我哩。”

  月君亟召诸臣登阁。凭阑一望,但见白茫茫一片皆水,直接大海,莫不惊异。谛视久之,方知是云气布满。太阳在其上,光华照耀,初如银汉之波,旋若黄河之浪,翻腾活泼,虚灵变幻,莫可端倪。真从所未睹者。

  吕律奏:“臣闻歙之黄山有云海,无由得造。惟少时曾登嵩岳,则所见与今日同。以此推之,诸岳皆有云海,黄山独擅其名,臣不能解。”月君道:“瀑布以太行为胜,而庐山独著;石以寿山为美,而青田独表;洞以黄围为奇,而桃源独传;松以峨眉为古,而岱岳之大夫独显。譬如才人学士之文章,或见知,或不见知;或能传,或不能传:固不在乎优劣,特有幸有不幸耳。”

  有顷,太阳行至中天,云气益加浓密,半截泰山,宛然浸在洪波之内。参差怪石奇峰,偃蹇短松矮柏,历历可数。老梅忽发笑道:“其雨其雨,杲杲日出。”素英道:“梅姐谓帝师之言不验耶?唐诗云:‘下方雷雨上方晴。’你看山巅,全无草木,虽有松柏,离奇屈曲,不盈三尺,非雨露在山半之下,不在山半之上耶?”又过片时,云气渐渐解散。萧萧断雨,尚在飘零,平畴大陆,沟浍皆盈;乔木疏林,青翠欲滴。老梅谓众女真道:“毕竟素英有些仙气,我一时悟不到也。”素英道:“毕竟梅姐有些书呆,我一时看不出也。”

  月君亦为之破颜。随谕诸臣:“前夕岳庭夫人送孤家仪仗,明日回銮,须往一谢。独是天齐坐于前殿,作何行礼?卿等有能任其事者,明早先往候驾。”吕律道:“臣不才,前去整理。”

  诸臣方省仪仗来由。正不知典礼如何,便都随着军师,同至岳庭阙下。军师闲坐清谈,并不议及行礼一事。至辰刻,前队报帝师驾到,军师疾忙拱请诸臣避入大门之内,令道士火速掩上。

  月君驾至,见阙门已闭,即命回銮前行。军师等乃进圣殿,礼拜而出。共相矜,诗勒岱宗,远胜七十君王封禅去;谁能料,疫流海表,更烦两三仙子剪蓑来。下回演出。

  第四十八回炼神针八蜡咸诛

  剪仙蓑万氓全活

  建文九年秋九月,月君自泰山返跸济南。见各处庄稼只好五、六分收成;蔀屋茆檐,童叟多有菜色,心甚悯之。途间便下敕旨,仍命周文献、张彤为巡荒御史,分巡各府。州、县,凡歉收之处,即在本地方为发仓库赈济。

  次日,月君返驾进城,先赴皇帝阙下谒谢。早有李希彦、王琎、高咸宁、冯傕、胡传福等在阙外伺候,共请回銮,“臣等代谢。”月君又加慰劳,方自加官。与鲍、曼二师略述巡游诸事。鲍师忾叹道:“月君一人为国,三党皆逃。”说未竟,曼师忽大笑道:“此为天下者不顾家。”适老梅婢在旁,把手来一摊,冷冷的说道:“帝师这样快活,只可惜老相公与太太不能一见,空生了好女儿呢!”月君愀然而散。未几,吕军师请以姚襄署佥宪御史,仍兼中营左监军;沈珂署监察御史,仍兼中营右参军。又请以彭独眼、丁奇目发往司开府标下,监理青、莱诸郡屯田。又请以董彦杲、宾鸿为羽林左右大将军,金山保、小咬住为羽林左右先锋使,以董翥、雷一震代彦杲、宾鸿之缺。

  月君皆允之。

  是年冬,天气温燥,绝无冰雪,往往大风拔木,二麦皆不能长养。至来春,是建文十年,从正月朔日起,阴雾弥弥,直至二月、三月,亦希见太阳之面,而又并无大雨。一交四月,日赤如火,烦燥之气,不异三仗。五月间,涔涔霉雨数日,甚觉阴寒;及朱曦一出,蒸蒸湿热,更为薅恼。如是阴晴、冷热两三次,那些禾苗中,就生出无数虫来。请问那几种?有个名色的么?是:螟,特,蟊,贼,蝗,蝻,螽,蜡,名曰“八蜡”。

  有啮根者,有食叶者,有啖心者,有嚼苗者,有口赞节者。

  满田之内,跳跃飞腾。百姓号哭迩野。

  月君亟命取绣花针三千,送进宫内,尽吞入腹,用炼剑之法,在丹田内炼了十二个时辰。即传百官赴阙,随驾至上清观行香。月君朝见玉帝,不服兖冕,仍用瑶台妆束。怎见得?

  青丝重叠,俨若堆云;素带飘飖,宛然流电。婆罗叶,一片翠冠,并非高髻;海螺纹,双簪白燕,不是低鬟。织女天衣,含万道霞光缭绕;湘皇水珮,带千春花气氤氲。裙濯银河之水,波痕犹在;履沾玉井之烟,花瓣如新。冰肌工骨,生来只有六铢轻;踏雾乘风,飞处无过三岛远。

  是日不排銮驾,只御小辇。满释奴、范飞娘乘马为前导,素英、寨簧乘车随后,文武大小官员皆扈从至上清观阙下。月君下辇步入,升殿行九拜礼;百官在墀下陪拜。礼毕,月君出露台东隅,南向坐定,命满释奴于车中取出一湘妃竹方朱盒儿,令两行文武揭看,认是何物。诸臣看遍,不敢轻对,唯周恕奏道:“看是五彩丝缕。但寸寸截断,不识有何妙用?”月君道:“是丝也,卿等试探手取一把来。”周恕随舒右手向盒内一抓,急得攒眉放下,五指多刺出血来,诸臣皆含着微笑。月君谕道:“此三千绣花针也,朕在丹田炼成如丝。能刺入咽喉,贯穿肠胃而死;若抛向百万军中,立时可歼。但有干天怒,必遭殛罚,永劫沉沦,不可儿戏。今唯用以杀戮害苗之虫,一针可杀数千,三千神针,可杀无量恒河沙之虫矣。朕志在救民,虽有谴责,亦所甘受。”诸臣等皆叩道,咸称:“灾者,民生劫数,天地不能自挽。仰赖帝师道力维持,即上帝好生之心也,与天合德,国家幸甚。”

  月君乃步至院中,仰天一看,道:“必须高台,方可行法。”

  随在素英手中取过一幅五彩鲛绡帕,望空一掷,云腾霞涌,忽尔现出一座九仞危台。月君冉冉而升,立于台端,几南又拜九拜。素英双手捧着朱盒,喝声:“起!”那盒儿端端正正,悬空起在月君面前。遂将左手一齐抓下,向着四面八方,分匀洒去。

  彩丝万道,如日芒射目,不能仰视。月君喝令:“神将随着,俟虫灭尽收缴。”那三千绣花针,都飞向各处有虫的所在去了。

  随收了法术,谕令京尹高不危:“行文晓示百姓知悉,不消两个时辰,诸虫杀荆然已经受灾,也只好救得大半。”月君还宫之后,又下诏:“蠲免税粮三分之一。”

  至建文十一年正月朔,百官朝贺元旦,月君廷谕诸臣:“历年灾荒,今岁青黄不接,小民何以为生?卿等其敷陈良策,以济时艰。”大臣方欲奏时,早有弱冠六人,整整齐齐,同跪在丹陛下奏道:“臣等不揣无知,公具一疏,是为灾荒的意,伏乞帝师圣鉴。”月君视之,却是开设三科以来所取的进士,已经除授紫薇省学士之职:一、殉国户部尚书陈迪之子,名鹤山;一、殉国都御史茅大方之孙,名添生;一、殉节给事中黄钺之子,名瓒;一、殉难青州教谕刘固之孙,名炎。即刘超之侄。以上四人,皆向在国学读书,从前两科及第,均授为侍读及撰文学士之职。一、殉国漳郡教授陈思贤之子,名略;一、殉难漳郡庠生吕贤之弟,名儒。以上二人,同来应试,近科取中,已授侍讲兼修史学士之职。

  当下范飞娘接上疏章,月君披览一过,是敬陈救荒等饷之末议事,大意说:朝鲜国历岁大稔,斗米三分,可以各籴;又日本、红毛、琉球诸国,丰富甲于海南,可以借饷。一则使之知圣天行宫已定,一则使之知燕逆覆巢有日,一则使之知帝师威灵无远弗届。将见诸蛮必相率来朝,奉表纳贡,凛遵正朔。

  其告籴借饷细事,奚待言哉?月君即以疏示诸大臣,并谕道:“凡殉难忠臣,皆天地之正气,所以后嗣莫不英秀骏发。这疏大为有理。”大臣看毕,奏道:“但恐隔海辽远,既不能应我之需;而且蛮性劣蹶,又未必通遵我之令。古来班超、傅介子立功异域,岂可轻言?”高咸宁奏:“臣观诸小学士,既能具疏,必能出使。海道虽遥,风顺亦驶,似不必豫虑及此。”诸学士齐声应道:“臣等实愿身任使事,方敢具疏,岂有托诸空言的理?”大臣等又奏:“他国无妨。若日本倭奴,为我歼灭者十万,彼既挟此大忿,恐难乎为使。”吕律进言道:“大臣所虑,岂不周至?然从来遐方荒服,不率王化,必经挞伐而后来庭。

  今以畏威之后,而示以怀柔之义,臣科倭酋稽颡向阙无疑者。”

  月君道:“大臣老成持重,两军师果断明决,诸学士又皆才气超群,正宜使于四方。”遂面谕:吕儒、黄瓒为日本国使,陈鹤山、茅添生为红毛国使,刘炎、陈略为琉球国使。又谕高咸宁道:“若朝鲜国使,非卿与仝然不可,”咸宁遂与诸学士皆顿首遵命。时仝然参军登州,又加衔为黄门侍郎以重使事,自有该衙门行文去讫。到初六日,月君发下玺书,高咸宁、吕儒等接受了,拜辞阙廷,取路向登州进发。时日本国遗下海鳅船最为稳当,各天使拣了一只,同出海洋,全凭南针所指而行。

  余皆按下,先说朝鲜,即高丽国也,在辽之南境,而辽左与山东隔海相对,路为至近,不几日早到。高司马、仝黄门随下驿馆,有通事人先来禀候,高咸宁朗声晓谕道:“大明天子有诏,可速传报国王出城来接。”通事疾忙报知国王。国王李钧即刻排驾,率文武诸臣直到馆驿,接了天朝诏书。高司马、仝侍郎捧诏先行,国王与众陪臣在后,至正殿上,开读诏书。

  国王执圭,陪臣等皆执笏,跪听。诏曰:朕以元孙而承高庙之祚,正祖德洪麻、皇威遐畅之日,四海熙然,兆民胥悦。岂意庶孽跳梁,乘舆迁播。幸赖女真人帝师戮力勤王。旌旗所指,山岳震叠,忠臣义士,向慕景从。今已定鼎济南,不日归膺大宝。扫清燕蓟,翘足可待。只为迩来荒旱频仍,虫灾洊至,暂释兵戈,国饷虽曰无虞,黎民间有菜色。闻尔朝鲜外邦,历岁阜成,十文斗米,兹特遣正使少司马高咸宁、副使黄门侍郎仝然,赍银五千,易谷十万。尔王素守臣恭,谅无遏籴之政;夙敦邻谊,定怀将伯之心。誓指河山,永为藩辅。钦哉毋忽。

  建文十一年正月

  宣读诏书已毕。国王听了,心甚疑惑,暂请天使出宿公廨。

  次日,国王与廷臣先行商妥,然后请宴于正殿。让二位天使南向而坐,王北面相陪,大臣四员从旁侧席。乐奏三阙,酒行九巡,有王之宗室李煌,素有威望,先启问曰:“旧年诏到称永乐七年,今岁玺书称建文十一年,中国其有二主乎?”高咸宁早已料有舌战之事,朗然答道:“天无二日,民无二王,圣人之言也。然时有互变,势有相扼,则九州之内,常有数王,岂止二主?然虽有数主,而其实则一王也。如周末有七国而夫子尊周,汉末三分而朱子王蜀。历代皆有正统,余则为闰。若同姓相争,如梁元帝之与湘东王,其为王为寇,事迹甚明,安在为二王也?”又一臣曰魏宣,向称博赡而有才辩,接口应道:“天使高论,自合至理。但为寇为王,皆实有其主。今则徒设虚位,而谓之曰帝,下民何所瞻仰?青史何所考证乎?”咸宁厉声对曰:“此无君之言也!唐中宗播迁在外,《纲目》大书某年帝在某处,此时连虚位皆无,何晦庵以行在与之?尔之言,真无君者也。”魏宣愧赧不能答。

  国王见二臣已屈,莫有启齿者,乃从容豫色而言曰:“从来乾刚坤顺,阳长阴消。中国兴复帝位,岂无斡旋造化之男子,而以一妇人为帝师乎?寡人不解,敢以相问?”高咸宁正容对曰:“周家肇基王迹,推本姜源;文王政行江汉,首化关雄;武王乱臣,邑姜亦在其内。故孔子曰:‘有妇人焉。’推之二氏,则大士为诸佛之师,玄女为天仙之长,斗姥为列宿之尊,即汉之班昭,尚且为六宫之师,何况天朝帝师,道统三才,德崇千劫者乎?”仝然大声抗言曰:“朝鲜国王听者,若论我帝师之道,则上媲唐虞;帝师之德,则远俟邹鲁;兵法阵略,虽孙、吴、管、葛,仅堪为弟子;文章诗赋,即李、杜、欧、苏,不足当衙官。至于神通广大,能使乾旋坤转,海立山飞,呼气而日月倒行。挥手而鲛龙遁伏,真开辟以来无上之神圣。岂以人世之帝师为荣?不过欲复建文之位,申大义于千秋耳。今不佞观国王气色,于三日内半夜,后宫当有火灾,烧死宫女两名,焚毁宫殿廿间。幸得王之爱妃福大,火得以熄,而反有大喜之兆。如此等事,我帝师于万里之外,慧照所及,皆已豫知也。”

  国王矍然,心中半信半疑。沉吟了一会,高咸宁、仝然遂辞谢而出。

  国王李钧谋于群臣,皆言:“俟三日后,其言不验,彼自羞惭,臣等可以折服他矣。”国王即下令后宫:“三日之内,夜间不许点灯,西刻便睡。违者斩首。”到第三夜,国王幸爱妃凤氏宫内,秉烛清谈,竟欲坐至五更,看火灾何自而起。到了亥刻,觉神思有些困倦,乃呼小监取本日奏章来看。只有二疏,片时间完,写了批语,心中私喜道:已过半夜了。随手揭下疏尾浮签,爱妃取来向烛煤上毁之,霍地卷起,飞到梁间,拉拉杂杂的烧将起来。顷刻,烈焰轰天,风火交织。国王抱了爱妃,疾忙奔出。火势大了,宫中沸乱。内监人等只顾得引了后妃逃避,没有个来救火的。直烧到西边一宫,忽有红光冲起,火势遂灭。原来此宫是国王第二个爱妃金氏所居,正在分娩。PG地一声,宫人随报火已熄了,金氏大喜。一者世子原是一国之主,福量也大;二者被临盆血腥一冲,无论天仙神将,沾着些气味就不得复归班位,所以火神遁去。内监报知国王,国王又惊又喜。

  时百官闻宫中失火,皆在外廷。天已将明,国王随命排驾,亲到天使公廨;高司马、仝黄门疾忙出迎。国王握了仝然之手,太息道:“先生真神人也!前言一些不谬。且喜后宫得子,敢请天使屈留三日,过了汤饼会,寡人亲送起身。”说完,匆匆忙忙的回宫去了。咸宁等到免不得一番庆贺。国王邀请汤饼宴,后又复设宴送行。五千白金厘毫不收,输谷十万石,差人随天使送至登州交割。先附谢表一道,仍约至来岁进贡。咸宁等谢别了国王,共是十一个海船,乘着风便,星夜进发。二月初旬,已到登郡,打发来使自回,遂到济南复命,把前事备奏一番。

  月君慰劳道:“可谓不辱君命。”遂下敕旨:“将十万谷石,只拣有灾地方,委员发赈。”黎民欢声载道,渐有起色。

  不意五、六月间.瘟疫大行。凡患者昏昏冥冥,但觉头脑胀闷,旋大加斗,少则七日,多则九日,裂出黄水而死。京尹高不危亟为奏闻。月君与鲍、曼二师商议,曼尼道:“鲍道长向有灵艾,一灸即愈,何不取来普施?”鲍师道:“你又来了!

  我那灵艾,只治外症,不治内疾,亦且没有得存了。”曼尼说:“我知道毕竟是龙女有恙,然后肯授与人去医好了,成为夫妇,可以索谢。如今是穷百姓。便舍不得哩。”鲍师道:“这个老尼,害失心疯了,倒在光头上烧一炷儿,先治你一治。”剑仙等皆笑。

  忽女金刚传进京尹高不危密疏,言“有一道姑曰何来女,身穿棕蓑衣,手持小金剪,在市井游衍。见患疫病者,随剪棕针与之,不过寸许。初病止用一茎,病至五、六日者,亦止三茎,煎汤服下,遍身汗出而愈。今现止于臣府衙门之前,小民来求棕针者,不可以数”云云。月君道:“异哉!何来此仙真也?”忽又传进吕军师摺奏,亦言“何来女治疫神效,百姓都说是帝师化身,来救我们性命,要向阙下叩谢”云云。月君谓鲍、曼二师曰:“此仙真隐匿姓名,致使庶民归德于我,岂可贪天之功以为己力?即当亲往谢之。”鲍师道:“且缓,彼必变化而来,待我也变化而去,看他一看,确是何仙,先为帝师致意,然后去谢,何如?”月君道:“如此,就烦师太太一行。”

  鲍姑即变了个老婆子,隐出宫门,走至府前,见无数人围绕着一个老道姑,纷纷扰扰,在那里求取棕针。给了的,都跪在地,口呼帝师圣号,磕头而去。鲍姑遂钻人人丛中,注目一看,认得是何仙姑化身。那道姑一见老婆子,也识得是鲍仙姑,即化道清风而去。只留下竹杖一根,插在地内,顶上挂着棕蓑衣并小金剪,中间悬着一扇纸牌,上写着:“何来女治大头瘟。”

  众人不见了道姑,都埋怨着老婆子,说是他身上腌臜,冲犯了。

  有的就去抢这件棕蓑衣,只离着半尺许,再也抓不着;有的就去拔这竹杖,恰似有根长在地下的,莫想动得分毫;又有人抬着桌儿、凳儿,爬上去取蓑衣时,那竹杖就长有数丈来高。鲍姑道:“列位不用胡闹,待我来龋”就将竹竿轻轻一拔,担在肩上便走。众人一齐拉定,忽然连这老婆子也不见了。这些众百姓个个暴跳,急得没法,各自怨怅走散。

  鲍姑一径回到宫中,将情由细说了。月君道:“仙姑是何意思?”鲍姑道:“仙真济世,只是自行一点慈悲,以挽太和之气,而洽上帝之心。若使人知道姓字,与凡夫之沽名钓誉者何异?所以化身而来,被我识破,即敛迹而去也。”曼尼道:“你看他句句含着讥消,说帝师为国为民,四海皆知,是沽名钓誉哩。”月君大笑道:“我在尘寰,未能免俗,卿复尔尔。今且请教,既有棕蓑衣,作何救人?”鲍姑道:“我有妙法。但要老曼尼也学得何仙姑。隐姓潜名,便可做得来。”曼尼道:“他也只隐得名,不曾隐姓;我这尼字是本等去不了的。”鲍姑笑道:“这就称做驼来尼罢。”月君也笑道:“我知道师太太之意,要化作何来女一般形像,去完此功行。”鲍姑道:“然也。

  还有说焉,这个大头瘟传染得远,我意须得聂隐娘、公孙大娘、素英、寒簧与我,分行五郡,是不用变化的;唯帝都之内,百姓已经识认仙姑,请曼师变了他的状貌,到各街坊去救济方好。”曼师道:“好来难我,我不曾见他形状,怎样的变得来?”

  月君道:“本城是要师太太去完局的。”鲍姑道:“我若不难他一难,就到别处,也要自己露出光头,不肯变相哩。”月君道:“棕蓑衣只有一件,如何分得各府?”鲍姑道:“剪做六块就是。”素英即取剪刀剪时,竟是铁针一般,那里剪得动一根?

  曼尼向着鲍姑道:“我看你嘴舌近来倒强。”就一手把竹竿上挂着的小金剪,取来一剪,便剪了数根下来。月君道:“且不要剪坏。安得六把剪刀,分与各人呢?”曼师道:“我的法子,比鲍老媒好些。竟剪下棕针来,把锦囊盛着,悬之行竿便是。

  若剪做六块,像什么样?”鲍姑笑道:“倒底魔尼有些贼智。”

  于是拣取五根竹竿,把棕蓑细细剪来,贮以龙女绡函;又照样写何来女纸牌五面,一并悬诸竿上。鲍姑取了剪剩的棕蓑,与原竹竿并小金剪,变作何来女的容貌。曼尼道:“如何恁样丑看?待我变个俊俏些的。”却就变了真何仙姑的法相。曼尼向兖州,隐娘向登州,公孙大娘向莱州,素英向青州,寒簧向东昌,鲍姑是济南本郡。月君道:“我尚有数句话儿,是要表明何仙姑救世的意思。”遂援笔疾书一偈云:何仙姑,何仙姑,棕蓑倒着下蓬壶,剪尽千丝与万缕,齐人缩了大头颅。

  月君各与了一纸,云:“待治病完日,可从半空丢下,无使世人归功于我也。”曼师等各别了月君,用五遁法出富而去。

  只说鲍姑返向南关外进城,众人见了,踊跃欢忻,个个来求灵蓑,就是没病的,也要求两茎去作预备。鲍姑宣言道:“我看大众将来要传染者,我方与之。”霎时间,或已病者,或未病者,就剪下了好些棕针,其求而不给者,倒放心是不害瘟疫的,也自喜之不胜。随又到府前及各衙门首站立一回,不两日而合城已遍。乃抛下柬帖一纸,百姓看了,却又猜是帝师造何仙姑特地来救他们的,家家设了宝位,祝诵圣号,焚香顶礼,无异名公巨卿,请人属文而返受美名,与捉笔的全无干涉。鲍师又到四乡村堡普施后,巡历各州县地方,察瘟疫重者先去救济。每到一处,必照样留下简帖一纸。越欲表明仙姑道行,百姓越越归功于帝师,不必说了。直至两月有余,方得周遍,瘟气全消。蓑针已自剪尽,只剩得领边尺许的桩儿,担在肩上,取路而回。不意中,竹竿平空掣去,鲍姑仰首一看,却是何仙姑在云端拱手说道:“残蓑合应见还。”鲍姑疾忙升起空中,欲为帝师致谢,仙姑化道金光,径飞向海东而去。只怜夫重叠灾氛,用着几许神通才扫尽;可笑他纷坛将卒,仗了些微知勇陡侵来。端的在下回。

古典旧文:《女仙外史》 4 (清)吕熊 著 [一步两搭桥整理]

  女仙外史 4 (清)吕熊著

  第四十九回郑亨争将当先丧律

  景隆克帅落后褒封

  济南一府,管辖三十六州、县,是最有名的大郡。那传染瘟疫的地方,共有二十九处。鲍姑遍处救疗,两月有余,方得告竣。回到宫内,时曼师等五人皆早已归来了。鲍姑把何仙姑取回棕蓑情由说了一遍。曼师道:“我回来时,见泰山脚下坐一老婆子,指着我说:‘这个仙姑是假的。’我就说:‘这老婆子也是个假的。’大家一笑,就向我讨了剩的棕针儿去。”素英、寒簧。公孙大娘。聂隐娘齐声道:“怪得我们路上回时,有个病老婆子,说他一家有若干人害病,刚刚与我们剩下的棕计数目相符,都被他讨了去。原来也是仙姑化身了。”月君道:“这是仙家至宝,如何肯留下?今日黎民得以更生,皆大真人之力也。”遂即望空拜谢。古语云:“大军之后,必有凶年;凶年之后,必有疾疫。”其年雨旸不时,又是歉收,灵蓑虽是仙丹,也有没福分没缘法,偏偏不凑巧遇着的,也死了若干。

  闲话休题。却说燕地灾荒,止有三年,建文十年十一年,却是大稔的。探得济南凶荒如旧,又有虫灾、疾疫,李景隆就密奏燕王,请平济南。燕王大喜,于建文十二年春二月,召集文、武百官,谕道:“迩者天心眷朕,连年丰豫。乘此天气融和之日,正宜扫清妖寇,巩固皇图。尔等文官,其各敷陈方略;武官均行戮力疆塌。谁能身任其责者,朕不惜茅土褒封。”李景隆即出班奏道:“臣屡次遣人探听,妖人兵死于疫,民死于荒,乃大亡之日。微臣不才,愿率兵前往讨贼,克日荡平,以报圣恩。并请敕奎道人为护军,破其妖法。则乌合之众,不难一鼓而歼也。”有原任密云指挥,降燕以献城功爵封武安侯郑亨奏道:“从来邪不胜正,那怕他妖法!微臣不须奎道人帮助,乞陛下拨精兵三万,誓必生擒贼首,献俘阙下。”二人争执起来,皆愿立下军令状。燕王道:“你二人皆有将才,朕当并用。

  看谁应先往,就在朕前阉定。”郑亨阉得先字,心中大喜。燕王随加封大将军职衔;并命武康伯徐理之子徐海、应城伯孙岩之子孙殳为副,番骑指挥童信、薛鹿为先锋使;拨兵三万,令其先进。又命李景隆道:“汝可协同奎道人,带领精兵二万五千,随后扎定寨栅,为遥应之势。如郑亨奏捷,汝不得前进争功。如郑亨有虞,可星夜赴救;一面奏闻。朕即撤回,并将前去兵将,总着汝统领。”二人顿首受命。燕王又骂诸文臣道:“尔等食君之禄,但知保恋爵位,及至临事,都像上偶一般,嘿无片言。足见这几篇烂时文中的举人进士,是全不中用的。

  汝等每日所办之事,皆胥吏所优为,要这些咬文嚼字的何用?”

  诸臣面面厮觑,俯伏请罪。

  燕王叱退诸文臣,密谕郑亨道:“武定一州,乃青齐之门户。今彼重兵却全在济南,是贼不知所守也。兵法云:‘攻其所不守。’朕今令齐王高煦,率兵出德州以牵制之,使彼不敢来救。胜则合攻济南,易如覆巢耳。”郑亨奏道:“陛下指授真神算也!”燕王即命钦天监择定出师之日,整顿粮草,拣选兵马。先是郑亨前进,攻取武定州。李景隆又隔了两日,始行发兵,日行三十里,故意落在尽后。

  这个信息,已星飞报到济南阙下。月君乃会集文武计议。

  吕军师奏道:“两日探报燕将是郑亨、李景隆,先后进兵,隔着三百余里。二将并用,定不相能,可以计破。独是德州三岔道上,又有高煦驻扎,牵制我师,返为勍敌。必须分兵交应。”

  说犹未毕,高军师随奏:“臣料燕兵不敢进攻青州,必先加兵武定。臣愿前往迎敌郑亨,当彼一面。”吕军师:“如此极妙!

  少司马此去,相机而行。若易破即破之,直逼景隆之寨;若有互相持定之势,待我杀退高煦,卷甲袭之,郑亨必然大溃,然后合兵进战。景隆坚子,魂胆先褫,直如破竹耳。”诸大臣皆服。月君奖谕道:“军师之计甚当!救兵如救火,其星夜调发,勿使有警边圉。”随退朝回宫。

  次日黎明,两军师赴演武厅,诸营将士皆会齐听点。高军师的六员上将是:瞿雕儿,雷一震,卜克,楚由基,郭开山,孙剪。

  吕军师的六员上将是:

  小皂旗,曾彪,刘超,阿蛮儿,董翥,葛缵。

  余皆留守京师。大将军宾鸿进禀道:“两军师今临大阵,何不用着末将?”吕军师道:“京师为根本重地,非将军与董将军老成练达者,不可留守。自宜后生辈效力疆场耳。”宾鸿又禀道:“小将有子宾铁儿,年方十九,膂力武艺,却也与小将差不多。愿随董小将军,同作前驱。”曰军师道:“将军既有令子,可与董小将军便为先锋。”宾鸿大喜,随呼铁儿上前,参见二位军师。看那小将军,真个英勇!有词为证:面如黑漆,眼若玄珠。面如黑漆,内含精彩,灼灼生光;眼若玄珠,外露神威,闪闪流电。方颐阔额,比呼延灼只少二部胡须;身强力猛,较焦光赞尚有几分肝胆。头带生熊皮万字将巾,体挂熟铜片千鳞战甲,手持欺霜赛雪泼风刀,腰悬截铁斩铜绕指剑。

  宾铁儿横着大刀,向上声喏,如半天起个霹雳,众军皆大惊。阿蛮儿一跃至前,把手中大刀掷于地下,向军师道:“小将愿与他比试刀法。”宾铁儿随手把阿蛮儿大刀提起,等个轻重,觉道比己的轻些,就列个门户,把泼风刀轮动,大呼道:“你来,你来!”阿蛮儿抢起大刀,踏进一步;宾铁儿侧身一转,就便交锋。刘虎儿即轮动青龙僵月刀,平空一隔,横进身子拦住道:“不许,不许。”宾鸿亦上前喝骂铁儿。吕军师亟呼至台边,饬诫道:“诸位将军,一心为国,皆我股肱,难为彼此,不争尔等厮并。则是未杀敌人,先伤了自己手足,有这等好勇无知么?”董彦杲道:“快来!同向军师前请罪。”于是刘虎儿一手拖阿蛮,一手拖着铁儿。大家朝上声喏告罪。军师又诫谕了几句,宾鸿又令儿子呼阿蛮儿为兄,拱手相笑,方各归队伍。二军师点兵已毕,各统一万五千健卒,分道而进。

  且先说高军师,统率部下到武定州时,燕军才出上谷郡,遂便离城四十里,按五行阵法,列着七个营寨,厉兵秣马以待。

  至第三日,燕兵将近。郭开山请率一军击其先锋,杀他个下马威,高军师曰:“胜则固好,倘有挫衄,则摇动全军。不若以逸待劳,伺其动静而后破之。”

  次日黎明,燕将先锋薛鹿、童信领军三千,摇旗呐喊,直逼高军师营前;摆开阵势,各横手中兵器,大骂:“余生草寇,尚敢抗拒天兵,快来献首广济南诸将早已戎装惯带,一声炮响,大开营门。雷一震正要出马,其部下冷错挺手中枪,大叫:“割鸡焉用牛刀!”高军师亟令止之,一骑马已飞出阵,与薛鹿相迎。奋力交战,来往盘旋约十余合,争禁得薛鹿番枪神山鬼没,转睫间,刺中咽喉,死于马下。霍雕儿大喝一声:“番贼不要走,我来也!”薛鹿方欲迎敌,童信跃马大呼:“待我来斩此贼。”

  薛鹿随回到阵前,看他两人交手。但见:一个是金枝画我,如玉龙舞爪跃银河;一个是狼牙铁塑,如玄豹喷牙腾黑雾。一个戟矛直刺咽喉,却遇着塑影飞翻横截住;一个塑齿正当脑盖,偏遭着我势凭陵全隔断。一个武艺精强,赛过温侯吕布;一个膂力勇猛,输他统制秦明。

  原来童信力气极大,能开百石弓弩,矢无虚发,番将中最有名的;独是武艺不精,上了战场倒觉差些。使的铁塑是件粗夯军器,那里敌得雕儿这枝赛温侯的画戟?他恐怕真输了不好看,就虚喝一声,策马佯败,从刺斜里驰去。雕儿见他手段生疏,骤马赶上。童信亟掣雕弓,轻扣金镞,翻身一箭,喝声:“着广雕儿猛听弓弦响,闪躯一躲,战马前蹄忽打个双蹑,箭已从上过去,雕儿遂趁势倒在地下。童信只道射翻了,勒马跑回。说时迟,那时疾,雕儿见他马到,从地上一跃而起,童信人马皆吃一惊,画戟早已刺人,童信措手不及,直贯腰胁,死于马下。薛鹿大呼奔救,雕儿就跃上童信战马来迎。雷一震一骑飞到,雕儿大喝道:“好汉子怎肯两人并你这番狗种!”遂自勒马回阵,让雷一震与薛鹿交锋。大战六十余合,不分胜负。

  天色已募,两边各自鸣金收军。

  郑亨下令道:“我们军士远来,营寨新立,贼人必来夜劫。”

  遂拨兵马四面埋伏,直至四更方息。军士方睡未醒,济南兵马已在营前澳战。郑亨亟开营门,令诸将迎敌。有少年将军徐海,当先出马,大骂:“草寇死在旦夕,尚敢来闯辕门!”楚由基更不打话,纵坐下马,投手中就,即便交锋。徐海如何敌得?”

  战不几合,返厉声大喝道:“看枪!”把枪一幌,拍马而逃。由基却不追赶,拈弓搭箭,较正后心射去。但见两脚翻空,马驰人坠。燕阵上孙殳、薛鹿二将,齐出救回。由基大呼:“贼将休走!”就飞马来战薛鹿。约三十来合,由基见他武艺精强,要把金仆姑来了当他,即佯败下去。薛鹿暗忖:“枪法不弱于我,如何就败?”方勒转马来,由基神箭已到,正中护心镜上,“当”的一声,火光进散。薛鹿疾忙归阵,向郑亨道:“贼将勇锐,正不可小觑他。”郑亨听了这话,狠不耐烦,随叫小军:“取我大刀来!我当亲自斩之。”即飞马出到阵前搦战。

  高军师见是主将,就呼卜克、孙剪,附耳授计:“如此如此。”二将领命。卜克先出交战,但只招架,更不还兵,有十来回合,败下去了;孙剪如飞出马接战,也装个不能抵敌的光景,不十合,又败回了。郑亨正要冲过阵去,忽本营内鸣起锣来,乃拨马回阵,问道:“为何收兵?”薛鹿道:“小将恐元帅恃胜,冲入敌阵,遭他的暗算。”郑亨呵呵笑道:“若如此畏首畏尾,怎能杀寇成功?”薛鹿道:“据末将看来,适才二贼就是诱敌之计。”郑亨亦不答应,气忿忿归人帐中。兵士见主将不悦,各自埋锅造饭,吃得饱了,且去安息。

  薛鹿密呼牙将传令部下道:“主帅既无良策,又拒忠言。

  今晚贼人必来劫寨,岂敢晏寝?人不许卸去戎装,马不许揭去鞍屧,整候半夜厮杀。”那些番儿们见众军多睡了,要他独自严警,反生怨怅,又不敢不遵,只得枕戈而待。才到三更,忽闻喊杀连天,砍入营寨。前队是步兵,雷一震、郭开山统领,用的都是火箭、火弩、火枪、火炮等器械;又用秫秸、芦苇等物,灌满硫黄,扎成三头列炬,只向燕军寝卧之处掷去。一时营中,真正如鱼游沸鼎,逃生无路。薛鹿连忙绰枪上马,向中营来救时,后队瞿雕儿、卜克两员大将统领马军齐到。薛鹿料道不能为力,招呼部下番儿辈,从暗中逃去。郑亨惊醒得来,手足无措,绰刀在手,望后营突烟而走。却有孙剪正等个着,劈心一枪刺死,割了首级。徐海箭疮将危,不消说得。孙殳亦死于乱军之内。燕兵三万,除二千番骑得脱外,余不满数百人逃得性命。高军师大胜收军。

  忽报西北上又燕兵杀来,高军师亟命雕儿、卜克向前邀战。

  却是自己旗号,遂勒定了军马。那边来将,也只道是燕兵,先是宾铁儿匹马向前,一认,方知是瞿卜二将军,就合兵一处回来。未几,吕军师大队兵马皆到,咸宁接着问道:“先生来何神也?”请看书者猜一猜,是何缘故?原来高煦心怀怨望,未曾亲出。当日燕王造反,高煦随从行间,战功最大。燕王曾许立为世子,后乃止封齐王;其分藩地方,已为月君所龋高煦屡请,愿自统兵克复;燕王偏信了讹传之言,道是妖法利害,因此不许,只教他率兵牵制,去助他人成功。不消说是不怯气的。而又不敢违拗父命,但只点兵二千,拨与部下偏将王斌、盛坚二员,前往屯扎,竟当作虚应故事一般。刚刚立了寨栅,早被宾铁儿、董翥两个猛虎径冲营门,杀得大败亏输,逃回德州。并无阻碍,所以吕军师兵马来得这样迅疾。当下两军师互相执手,大家把破敌情由细说一番。吕军师赞道:“长兄用兵,仿佛淮阴,小弟甘拜下风。”高军师着实谦逊了几句。孙剪方把郑亨首级献上,吕军师道:“可悬之营门外,以辱燕师。”且屯驻军马,遣马灵前往打探,然后进龋却说薛鹿领了番儿部落,奔逃出营,在黑影里一口气走有五十余里,幸得后无追兵,方敢歇下。令番儿们于各村堡掳些牛羊鸡豚之类,并宰疲马十来疋,架起火来,略熏一熏,大家吃了些。正要起身,见有五六百逃命的败兵,仓皇奔来,就招呼在一处,径投李景隆大寨。将郑亨不听良言,以致丧没,并自己番部全师而返的话,备诉一遍。景隆问:“郑亨安在?”

  有逃兵答应:“已被杀死。”李景隆大喜,随令书记修表具奏:郑亨刚愎自用,全军尽覆,不唯丧身,而且辱国;并寇势方张情由;又附荐薛鹿忠勇可任,乞加升奖,以励军心。星夜遣人飞奏燕京。

  燕王览表大骇。遂加封李景隆为齐国公、征讨济南大元帅,赐黄旗、白钺并千里马、上方剑,专诛阃外;封薛鹿为左将军,世袭都指挥使,赐金盔、银甲、调弓、宛马;封奎真为通玄敷教、辅国大真人、护军仙师,赐宫锦八卦仙衣。镂金如意、玉柄麈尾各一。又命骁骑平燕儿、指挥滕黑六、内监朱狗儿三员上将,各统马步精兵三千,前赴李景隆军前助战。胜负如何?

  已焉哉,一将争先,早见首级悬于敌寨;何谓乎,三军缩后,却凭幻鬼因此雄城。下回演出。

  第五十回蒲葵扇举扫虎豹游魂

  赤乌镜飞驱魑魅幻魄

  话说马灵探得李景隆按兵不进,已经飞章请旨,遂径向燕京打听。不两日回报‘有个奎道人,敕封为护军仙师。现今又选将添兵,特赐李景隆黄旄白锁,专征济南”情由备细说了。

  吕军师道:“我当退舍以待之。”咸宁问:“何故?”军师道:“这道人必有邪术,非堂堂之师也。若无法破他,军必惶惑。

  古语云:‘善战者不败,善败者不乱。’如今离城已远,倘有疏虞,难免旗靡辙覆。我意背城立寨,静以待之,然后相机而行。”

  咸宁道:“果有邪术,不妨表请两位仙师到此,则破之如反手。

  何至不战而退乎?”诸将皆以为是。吕军师道:“不然。帝师从不许用道法者,恐人误以为邪术也。若不至于万不得已,未肯轻试;故必须略见一阵,方可表请。是借以破彼之法,非即以此破敌之兵也。今尚未见得,何敢遽奏?且今者并非我去侵他,得尺则尺,进寸则寸之时,但要杀得他片甲不存,亦何论地之远近与兵之进退哉?老子云‘知雄守雌”,可通之兵法。

  吾意已决。”遂下令:“旋师撤兵,退回四十里。”谓咸宁道:“帝师七星阵法,微不便于退兵;今当别创营寨,用四象之制而变通之。”遂传下将令,令瞿雕儿、雷一震、宾铁儿三将各领兵二千,结一大寨于前;郭开山、葛缵、曾彪各领兵一千五百,结一大寨于后;高咸宁寨居中之右,命卜克、孙剪、董翥领兵三千为护卫;吕军师寨居中之左,刘超、阿蛮领兵二千四百为护卫。又命小皂旗、楚由基二将各领兵三千,再退三十里,分东西各立一寨,中间让开大路,既便于前军退之,又可邀截追兵。并授以密计。余军尽遣退入城中,协助道臣、高宣,严备守城之具。众将军正不知吕军师如何作用,唯有各去遵令行事。

  布置已定。不几日,哨路兵卒飞报:“燕军将次到了。”吕军师令将郑亨首级高悬营门左侧,用粉牌大书:“郑亨贼首,李景隆也照此榜样。”遂传下暗号,若一声炮响,后军速退,中军随行,前军为殿;如有仓皇争先者斩。当晚,有燕军先锋薛鹿统领着三千番军,只距着二十里驻扎。

  次日清晨,景隆大队到来。吕军师登台,用千里镜一照,中军都是皂色旗幡,素粉画成龟蛇星斗之形。高咸宁道:“军师之见良是。此诚妖术也!”随又密诸清将:“若在阵上交战之时,闻鼓声即退,违者采首。”少刻饱餐战饭,两阵对圆。李景隆与奎道人并马立在营门,见对营一根长木竿上,挑着个首级,中间挂着一面粉牌,写着十二个大字,看得明明白白,大怒骂道:“草寇焉敢如此大胆!拿这贼军师来,碎尸万段!”那时薛鹿要显材能,就拈弓扣箭,较亲射去,把悬着郑亨首级的绳索,劈中射断,那颗头颅滴溜溜堕下尘埃,军士齐声喝采。

  薛鹿乘此威风,跃马向前,将铁矛指着对阵骂道:“敢有不怕死者,速来纳命!”宾铁儿那里忍耐得住,舞刀纵马,直取薛鹿。薛鹿看不在眼,用手中枪逼住道:“不直得杀你这小厮!

  快回去换个好汉子来。”宾铁儿随:“我不斩你贼头,誓不回马!”

  薛鹿大怒,举手中矛,在铁儿刀刃上,用力向上一挑,劈心直刺。铁儿侧身躲过,泼风刀乘势吹下;薛鹿疾忙招架,险些儿砍着左肩,心内狠吃一惊,方知是员猛将。两边一来一往,战有十多合。

  奎道人见薛鹿不能取胜,拔出佩剑,向空画符。吕军师望见,亟令擂鼓。铁儿忘怀了是退兵,倒道是催他杀贼的意思,就使出个解数,两脚端着铁橙,将小腿肚用力夹住马肋,飞迎薛鹿。两马方交时,他就一蹬跳在地上,那战马如掣电的空跑过去了。薛鹿眼明手快,刺斜里一枪刺去。铁儿闪却,就地滚进,泼风刀正迎着马后腿一掠,两蹄平断,薛鹿掀翻在地,随复一刀,斩为两段。忽闻自己营中炮声一震,烈风骤起,黑雾弥空;燕军大队卷杀过来,方悟道是退兵,就拖着大刀如飞奔走。原来铁儿从小学得诸般走马、走索,一日能三、四百里。

  顷刻赶着大军,夺疋好马骑了,与瞿雕儿、雷一震合力殿后。

  时诸将见烟雾内毒蛇怪兽张牙舞爪者,不计其数,向前吞噬;燕军又乘风掩杀,莫不弃甲曳兵,仓皇逃命。幸亏吕军师纪律精严,又是豫备着退走的,不致十分溃乱。早有小皂旗、楚由基两路兵合来接应,方得尽奔人城。二将见不是势头,亦各分东西沿濠而走。吊桥下东有郭开山,西有曾彪接着,皆用强弓硬弩道射燕兵,大声喊:“将军等快人城。”李景隆与奎道人赶到时,军已退完,吊桥亦已拽起,城门紧闭,堵口内排列着大炮,打将出来,只得退回二十里扎祝军师点查人马时,死者不足百名,伤者有四百余名。翟雕儿与楚由基各中了一箭,曾彪伤了鸟枪,幸俱不得致命。就唤宾铁儿至前,责问道:“汝才历行间,何敢贪战,擅违我令?”

  喝令刀斧手斩献首级。刘超、雷一震、小皂旗、阿蛮儿齐来跪禀道:“违令理应伏法;但有斩薛鹿之功,恳赐宽宥一次。”高军师饬谕铁儿曰:“从来王法或可少贷,军令不容少假。孔明挥泪斩马谡,不得已也。念汝年少无知,我今为请军师,免死记过,异日立功赎罪。”铁儿禀道:“小将临行时,父亲再四嘱付,宁敢故违将令?只因酣战忘怀,还记着‘兵以鼓进’之言,所以决意要斩他是实。求两位军师看我父亲之面罢。”吕军师道:“这句话大误了。汝父亲若有违令,亦必斩首,岂有徇情之理!汝果系认错了鼓声,或者倒可恕得。权且记着,发责军棍八十。”打过三十,诸将又来叩求,始行释放。随草疏章,遣马灵赴帝师阙下,奏请仙师驾临,破贼妖法。

  去讫,时已日暮,但见愁云叠叠,毒雾漫漫,把一座武定州城罩得似黑漆灯笼。半空中神呼鬼啸,人心未免惶惑。两军师带领众将,亲自抚慰百姓,登城巡视。到夜分时候,忽听得猎猎风生,太空扫净,现出半轮明月;聂隐娘、公孙大娘与马灵从空而降。两军师大喜,就请两位剑仙到公署坐定,细述一番。隐娘道:“明日交兵,看他是何邪术,自有法破之。”就命小皂旗、阿蛮儿、刘超、宾铁儿四将点选精健马兵六千,听候交战。

  却说奎道人黎明起来,见青天皎皎,红日将升,老大着惊,向景隆说:“妖妇已在城中,可速催后军来助战。”景隆道:“何见得?”道人说:“我昨晚发遣无数神兵,从空布满云雾,罩定城池,使彼胆裂心碎,即可歼灭,今已云消雾散,我知为彼所驱也。”景隆道:“有法擒之否?”道人曰:“正要他来,省我多少气力。”早有飞骑来报:“朱将军等兵马前站已到。”景隆大喜道:“不必传催而至,可以灭此朝食矣!”就会齐大队人马,直临城下,大肆辱骂。

  二位剑仙呵呵大笑,率领四将出城迎敌。李景隆命军士退至平原,严阵以待。宾铁儿纵马横刀,飞驰来往,大叫:“献首级者速来交手!”燕军道:“此即斩薛先锋之贼也!”诸将皆凛凛然不敢出战。内监狗儿大怒道:“朝廷养你这班狗将官何用!”遂自手舞双锤,飞马直取铁儿。铁儿笑道:“你鸡巴头先割掉了,如今该割你的驴头哩。”狗儿大骂:“你这小哈巴狗儿,不要走,吃我一锤,打个肉酱。”铁儿轻轻隔过,泼风刀劈脸相迎。真个这场好杀,怎见得?

  浑铁锤似流星赶月,泼风刀如掣电翻云。漫夸着锤两柄,是按周天气数,重二十四斤有奇;争知那刀一口,恰合先天《易》卦,到六十四斤方足。迸出火光万道,刀削锤棱;激来煞气千行,锤禁刀刃。一个老没鸡巴,燕国偏称骁将;一个少方角卯,中原早数英雄。正是:棋逢敌手难饶着,将遇良材始足夸。

  两人斗到间深里,燕阵上千军万马,看得眼花,莫不喝采。

  唯奎道人一双贼眼,只注射在对阵上两位女将,虽然不甚分明,但觉的风韵飘飘,有出尘之致。心中想道:“这又不是青州的妖妇。我且拿他来试试采战秘诀,岂不畅美!”遂默默念动真言,顿然乌天黑地,无数奇形怪状的神鬼,从空飞至。道人剑尖一指,燕军便冲杀过去。铁儿见当头有赤发青面的神人,举金村打将下来,虽然胆大包身,心中也自着急,虚晃一刀,败阵而走;刘超疾来接应时,李景隆大队人马,势着海潮涌至。

  隐娘恐军士乱窜,随手撒下一幅白绩,化作一座白石长垣当祝两位剑仙各祭起飞剑一柄,诛杀空中神鬼,但见如穿梭一般,莫想斩得一个。公孙大娘就在袖中取出炼成的法物,望空撒起,都显出神将,刚敌得住,那座白统化的石墙,又为奎道人所破,燕军直撞进来,诸将不能抵敌。隐娘即指挥飞剑,乱砍燕兵。不期奎道人手中有个小棕拂,举起来向空一洒,散出几点红星,不知不觉的两把飞剑,登时堕落尘埃;又连连几洒,无数神将亦纷纷坠下,悉是米豆竹枝等物。济南之军,大败亏输,各自逃命。吕军师早命雷一震、郭开山等出城接应,奈云雾中凶神邪煞,都挥的长枪利刃,只在顶门上盘旋,谁敢交战?只办得走路。公孙大娘着了急,把剑在地下一划,涌出一道长川,惊波骇浪,如雷霆霹雳。燕军呐声喊,大家勒住了马,诸将方得收敛兵马人城。二剑仙且站在对岸,看奎道人时,将手中棕拂,在葫芦内一蘸,望着力冲洒去,却是数点赤血,仍然现出平地。二剑仙心下已自分明,竟隐形而去。

  且问奎道人用的是何法术,这等利害?原来只算得镜花水月,一派虚晃的光景,然却是采不得、捞不着的,所以剑仙的神剑,也不能斩他。那些虎豹熊罴、长蛇封豕,都是摄来的魂魄,有虚形而无质的,虽然舞爪张牙,却不能拿攫人、吞噬人的;那些凶神厉鬼,却是追取魑魅魍魉、山魈木怪的精气,有幻影而无形的,手中执持的兵器,纵是些败草残枝,只好侮弄人,也不能杀伤人的。无奈不知就里,即有赍获之勇、孙吴之知,也要被他吓得没命的走了。就是他葫芦内洒出的东西,系娼妇的月经及产妇的恶血,至污极秽,略沾一点,鬼怪即现原形,神仙便落尘埃。任凭通灵法宝,一切皆坏。乃奎道人立意要破月君道法的,可可的倒先葬了聂隐娘、公孙大娘的两柄神剑。

  当下两剑仙一径回到帝师宫内,将前项事情备细说了,又道:‘非鲍、曼二师,不能破他。”曼师道:“又来了,若沾梁了这样秽物,如何回得南海?”鲍师道:“南海回不得,躲到无门洞天去罢。”曼师道:“你这学玄功的惹着了些,只怕有门地洞也没处钻哩!”隐娘道:“非也。太阳一出,魑魅亡魂;罡风一扇,鸟兽为灰。二师有此两件法宝,所以破得他。”鲍师道:“虽然话说得好,但恐我赤乌镜才升起来,就沾污了些儿,岂不把我纯阳之宝,登时化作浊阴,堕入尘垢?”曼师道:“且住,我的蒲葵扇,乃是先天所产之金芽,倘或未及扇动,先被他洒着了些,那时化作枯枝,再从何处生活?”老梅婢在旁忽接口道:“怎么妇人的东西,是那样肮赃?像我不嫁人的,也还洁净些不?”月君道:“童女童男的精血,在我之身总是洁净,若一沾染到别人身上,也就是这样了。”曼师道:“你看帝师,且不讲退兵之策,学了这些亡国之君,还在这里讲经说法哩。”众位仙师皆大笑。鲍师乃拉了曼师,同了两剑仙,各御轻风,径往武定州去。

  且说吕军师正在那里计点杀伤军马,忽见四位仙师齐齐来降,随恭请至玉帐上坐,率领诸将参谒。鲍师即谕两军师:“传下将令:于黎明整备交战。”不意二三更天,各营将士,多害的头眩腹帐、上呕下泄,动掸不得。鲍师巡视一遍,偷军师道:“此中了鬼魁阴邪与虫蛇的毒气。我有良方,可以使之顿愈。”

  是那几件呢?苍术、白芷、雄黄、木香。摈榔、官桂、甘草,名曰:“通灵七圣散”,立刻遍赐诸营将士。计点未病诸将,止雷一震、郭开山、孙剪、小皂旗、刘超、阿蛮儿六员,军士止八千有奇。当下瞿雕儿禀道:“小将未曾害病,何故不在点名之列?”军师道:“汝箭疮未愈,与病相等。”雕儿呵呵笑道:“再中一箭也无妨。”楚由基大声道:“小将忝在善射,今返为贼人所射,若不出战,岂不贻笑于天下!愿与瞿将军充作前部,即死无悔。”于是害病诸将皆踊跃而起,愿以死战。军师大加奖谕,仍以理劝道:“箭疮痛在一方,可以勉强;病则伤我神明,周身皆乏,如何使得?”隐娘道:“军师之言甚是。”于是止令八员上将,各率健士一千,随吕军师出城前进。

  天尚未明,燕军因连日得胜,都安心酣寝,才得醒来,忽闻震炮一声,敌人已压营而阵。李景隆大惊道:“这强贼竟是百折不回的!今日务必杀他个尽情。”亟命将土结束,破敌之后,方许早铺。奎道人道:“元帅分付诸将:统率弓弩手当先,不用挑战,但看狂风四起,便冲杀过去,用弩矢乱射之。”诸将遵令,大开营门迎敌。济南阵上,瞿雕儿。宾铁儿两将齐出,痛骂:“景隆逆贼,我今拿来,剖你心肝,喂饲犬豕,以泄天下苍生之恨。”景隆忍耐不得,正要令狗儿出马,道人亟止道:“来了,来了!”早有一阵狂风,刮得飞沙播土,卷过对阵,无数恶兽从风猖撅。时四位仙师都在城楼上观看,曼尼道:“我就是这样一扇,把燕军都化作飞灰不好?争奈帝师妇人之仁,不肯一时决绝。”即腾身半空,取蒲葵扇儿轻轻两扇,狂风倒转,燕军不能冲进;那些虎豹犀象,都刮在东洋大海去了。道人着亟,又掣取宝剑一挥,霎时间,黑云毒雾,遍空涌起,冥冥中无数凶煞邪鬼,直扑到阵上。但见鲍师的赤乌镜,翼翼飞腾,光芒四射,无异太阳当天;山鬼骇遁,种种变幻伎俩,倏然尽灭。

  吕军师在将台亲自援桴而鼓,八员上将抖擞精神,领着一班貔貅壮士掩杀上去。李景隆亟令放箭,如雨点般射来;小皂旗、楚由基部下,也都是弓弩手,两边对射,互有杀伤。相距一个时辰,差不多箭都完了,然后交锋。混战逾时,燕兵比南军多有三四倍,皆系关西健儿,骁勇无比,扌弃命恶战,三退三进。奎道人没奈何,只得又作邪法,呼遣真正神鬼来助战时,却见四位仙师在敌楼站着,都不敢进,随风而散。瞿雕儿、宾铁儿见又破了道人的法,便奋勇撞人中坚,直取景拢万众披靡,景隆大骇。幸得家将高云、黄凤跃马争持,只一合,高云被雕儿刺个透心,黄凤被铁儿斩去半个脑盖,景隆乘间躲去。

  那时燕军腹中枵饿,又不见了主将,就如山倒一般,望后便退。

  吕军师擂鼓愈亟,将士是饱餐过的,愈加贾勇,直杀得燕军充甲抛戈,断头截足,流血如渠,积骸遍野。

  朱狗儿保护着李景隆,望北而逃,见奎道人早已先走在大路上,疾呼道:“元帅快走,贫道有法治之。”将剑尖指着长林乔木,飞画灵符,口中念念有词,喝声道:“疾!”不知这个道人,青天白日,又弄出恁么鬼来,且看下回,便知端的。

  第五十一回鬼母手劈奎道人

  燕儿腰斩李竖子

  却说济南军将追杀燕兵,陡然见大路旁边,排列着赤发青脸神人数十,各持长戟大矛,挡住前路。雷一震道:“这是长林店地方,因何树木都没有了?那里来的这班邪神?我们砍将上去!”宾铁儿大喝一声,没风刀当头砍下,把个豹眼狼牙的神将脑袋劈开两半,刀刃直下到胸间,竟被他紧紧夹祝仔细一看,原来是棵枫树,众将大笑。忽闻后面锣声震天,遂各收兵回去。燕军方得逃脱。

  又走二十余里,招集败残人马,屯住高原。景隆向道人说:“好法、好法!两次赢他,抵不得这一次的败!”奎道人说:“元帅看见么?他又来了一个尼姑,一个道姑,这是青州妖妇之师父,法术好生利害。我始初不知,误中机栝。向来炼的咒法,就为这三个妖魔。包管不出两月,连他强兵猛将,一并了当。”景隆道:“目今兵将已被杀伤大半,难以对敌,你须用心行法起来,方不负我举荐之意。”道人呵呵笑道:“是妖贼应该灭绝之候,我这法术,要在庚申日三尸神出舍之日行起。今天赐凑巧,明日正是庚申,即便立起坛来便是。”景隆听了这话,略觉心安。

  道人遂选坎位方向,结起法坛。画定周围各七十二步,钉了桃神,布了鹿角,安置了五十名童子礼拜之位。后面竖立一柄大伞,伞下安长棹一张,摆列令牌法器、朱砂印符等物。坛之四围以内,建皂旗七十二面,上书毒魔恶煞名讳。四周围以外,正北方竖立深黄长旆一面,上书“太上道祖灵宝大天尊”宝诰;正南方竖立绛幡一面,上写“九天玄女娘娘掌教法主”圣号;东方青帜上是庞、刘、苟、毕,西方素帜上是邓、辛、张、陶,共八位天将的符篆。你道也是助他行法的么?大凡仙真见了道祖,神将见了教主,“都要避道。他恐虚空过往的神灵,恼他行这等恶术,要坏他的事,所以狐假虎威,设立圣位,使一切天神地祗,皆不得过而问焉。这是他欺天之处;其坛内设立煞神魔君旗号,方是他本等邪术的护法。这些咒死的冤魂,无论几千几万,总是他一网收去,归在凶煞邪魔部下,不怕你来索命报仇的。那柄伞其名“灭阳杀,是怎样解说呢?《易经》云:“乾为天,天者阳也。”日为太阳之精,龙为纯阳之物。

  《玄功诀》有云:“阴气一毫,不尽不仙;阳气一毫,不尽不死。”故天仙神将,皆秉真阳,与天合德。设有仙真误入于伞之下,则五炁全消,一真尽丧;设有神将误越于伞之上,则堕落尘埃,轮回凡世;若在四围沾染了些气味,即不能飞升金阙,尚须再修五百劫也。

  真恁利害,到底是何物制造的?若说起来,做这顶伞,不过用的是绸子;但是这疋绸,却要孕妇织成的。其颜色尤为怪异;看来非红似红,似紫非紫,又带着些绀、碧、玄。黄的光景。染坊内那里染得出来?却是用着十种污秽的东西,杂和染成的。是那十种?

  男子精、娼女月经、龙阳粪清、牝牛胎血、雌羊胎血、母狗胎血、骒马胎血、骒驴胎血、猪婆胎血,狼尾草汁。

  染成之后,又用海洋内美人鱼,煎取油汁,涂在外面,倾水在上,就如荷叶一般,绝无沾渍的。其柄以大茅竹打通上半节,满贮妇人产后恶血,将黑锡熔固其口,铸金莲花一朵为顶,花内坐着一尊魔女。当时作涌者造此邪术,就遗下伞方以避天诛。至若美人鱼,其性最淫,上半截宛然美貌女子,鬓发鲜泽,容颜姣好;下半截仍是鱼身,仰浮水浪中,张开阴户,乘流而行。若遇毒龙孽蛟,便与交合。风波大作,多坏海舶。故舟子一见此鱼,即以挠钩搭取,熬油点灯。蛟龙闻其油味,见其光影,则伏而不动。行此恶法,又怕神龙来攫,所以用此制之。

  凡物之理,我所畏者则受制,我所爱者亦受制也。

  那一百名童子,李景隆进兵时,留于老寨之内,已自遣人取到。道人随令各就方向,设了五十个蒲团,先拣五十名童子,向方位跪下,默念咒语。咒一遍,拜三拜。那日是庚申,咒的是乙卯年属兔的,于辛西时咒起。次日辛酉,咒的是甲寅生属龙的。又次日壬戌,咒的是丙子年属鼠的。各用五行相克之时咒起。每日咒七七四十九遍,则拜一百四十七拜。至七日而生人之一魂离舍,又七日而二魂去,又七日而三魂尽矣。然后咒六魄,咒六日而一魄亡;余魄各止二日而皆去;至第六魄,又必咒六日而后离体。共计四十一日,而某年生人即死。凡五十年中,咒的十二个生肖皆如之。每一童子咒一生肖,如甲子之鼠,丙子之鼠,戊子之鼠,庚子之鼠,壬子之鼠,是用五个童子。奎道人算从军荷戈少壮的,起于十六岁,老者至六十岁止,所以六十花甲,除去十年,止用五十名童子;共外五十名以备更番选用。咒至四十一日,死起;至八十二日而死荆任你有拨山举鼎之力,总脱不得一个。若内有短命薄福及多病者,只须二十七日早自死矣。这边咒起,那边就病,如响之应声,影之应形,不爽时日。

  吕军师因奎道人邪术多端,虽然得胜,仍退入城,要待燕兵自来。不意过了几日,各营军士病倒已有数千。大将楚由基、董翥、郭开山等也多害玻始而心肉跳动,头昏目瞀,继则浑身火蒸,总是一般的情状。吕军师谓高咸宁道:“时当仲春,岂有瘟疫?必定是妖道行巫蛊之术来魔禁人了。”随请问于鲍、曼二师。鲍师道:“怪道他竟不进兵,今只烦两位剑仙飞剑斩之,以绝祸根便了。”曼师道:“你又要葬送他两把剑么?待我看一看来。”

  时将昏黄,曼师半云半雾,从空飞去。顷刻回说:“不好不好!那道人行的是魔道中咒生肖的法,任你十万雄师,指日消灭。”忙问两位军师是何生肖,吕军师道:“丁亥”,高军师道“甲申”,曼尼道:“还好,还好,还可多活几日。”鲍师道:“我请问你是那一道?俗语云‘解铃原是系铃人’,你家造下的邪法,适才不就破了他,反回来说这些虚晃的话来唬吓人,张你魔道的威风。我仙家的丹药,骷髅尚且可活,何况这些邪术咒诅的玻”曼尼冷笑道:“莫说你救不得,就是你家祖宗老盼,也只看得。我实对你说,行这个法术,若无灭阳伞,就可破他,如今现立在坛中,是再没有解救的。你不知道这伞利害,若染了些气味,只怕你永不能回洞府与那姓葛的仙人相会了。”

  鲍姑道:“好胡说!你看我先去破他的桑”化道清风,径自去了。

  曼尼道:“鲍道兄鳖着气哩,不要害他堕落。”就接着两位剑仙,隐形前往,窥探动静。遥见一道清风,冉冉而飞,将近伞边之外,忽地掣回,复还真相,打了个寒赋,远远的四面端详,曼尼道:“不妨了,我们先回去罢。”鲍姑随后也到,向着曼尼道:“恁么大惊小怪!那样的伞,当不得法术,就像那无赖泼皮,敌不过人,自己遍身涂了臭粪,不怕人不让他。若是撞着个有本事的,不消近他的身,一脚就踢翻了。”曼尼道:“倘若踢不成,也要打个寒噤。”鲍姑知是悄跟来的,便道:“偏你有这些贼智!伞上现放着令甥女的尊像,快去请他来斩了这妖道罢。”曼尼道:“奉他的法,如何自己肯坏自己的门面?

  除非鬼母尊方肯下手哩。”鲍姑道:“既如此,事不宜迟。”就同曼师回到帝师阙下,诉与月君。

  月君大惊。曼师亟令取出鬼母尊遗下的信香,焚将起来。

  月君向空默祷礼拜,静候一日,至三日、五、六日,绝无影响。

  月君道:“这是为何?此际军心必然着急,且先请鲍师前去安慰一番,令军师紧守城池,毋致疏虞。”已过了十日,亦不见有消息。月君意欲再焚信香,曼尼道:“不可!鬼母尊浩然之气,塞于三界,我若举心,彼处即知。既贻信香,决然无爽。

  或者中有劫数,亦未可定。只宜静候为是。”

  原来鬼母尊一闻信香,即运动慧光,向下界照时,早见奎道人之所为。这须奏闻上帝,方可施行。但天上一刻,人间一日。等得维节临朝,下界已过半月。直到第十六日辰刻,正白日果果时候,忽而烈风迅雷,平空震发,鬼母尊奉了玉旨,统率雷霆神将,击死奎真。无奈碍这柄绝阳伞,只盘旋于四表,不能相近。鬼母尊显出法身百丈,手中三尖两刃刀,也就与法身差不多长短,相去有二百步,照着伞顶上劈下去;奎道人头顶着魔王令牌,站着伞下正中间,你道巧也不巧?连伞连人,刚刚劈做个两分开,并令牌也分为两半。一百个童子都倒在地下,吓死了十来名。李景隆伸出了舌头,缩不进去,只是呆呆的瞪着眼儿。

  那时喜得济南军将,个个向天礼拜。诸位仙师忽从云端降下,吕军师亟拜恳道:“如今军士死的已有千人,病者也在垂危,还要求各位仙师救他。”曼尼道:“须是鲍道见丹方为妙,就是骷髅也活得来的。”鲍姑道:“若不是鬼母诛他,你还该问个首造巫蛊的罪哩。快快尽行救活,庶几将功折赎。”曼尼道:“要我救不打紧,只要烦道兄代做引魂童子。”就在抽中取出一首引魂的幡来,上面符印真个仙家未有的。公孙大娘道:“我待劳持此幡罢。”曼尼道:“如此,教他做招魂童女罢。”

  又在袖中取出个碧玉小炉,并返魂香寸许,吹口三昧火,炉内氤氤氲氲,吐出香烟。聂隐娘道:“待我捧此香炉罢。”曼尼道:“难道只教个会夸嘴的,因人成事?”鲍师道:“我为监督,你若招不魂来,我须有法治你。”于是四位仙师笑吟吟的携手而去。片时间,病者全愈,已死者也活有十之七八;其应死于劫数的,也就不能再转阳世了。幸喜得诸将佐皆得全愈,各位仙师自回报知月君,不在话下。

  却说李景隆是个色厉内荏匹夫,全无谋画;若考他武艺,还不能勾三等。荫袭了个侯爵,只知道饮酒食肉,广置姬妾优童,日夜淫乐,岂能胜将帅之任?当日建文皇帝误用他领兵代燕,燕王大笑曰:“李九江膏粱竖子,与之六十万兵,是自坑之也。”在燕王本知其无能而返用他,只为有个奎道人在那里。

  李景隆若无奎道人,也断不敢行献策,请伐济南的。前日大败之后,已觉心慌,犹望棺材边有咒杀鬼,可以幸成大功。今忽为雷霆所击,连根拔去,眼见得再没有个奎道人来了,真个束手无策。进又不能,退又不敢,不进不退的住着,又无此理,只得令记室草成一疏,据实具奏,勒兵听命。

  奏章才出,吕军师兵马早到。这一惊,也就像个雷击的了。

  勉强升帐,召诸将商议。狗儿道:“水来土掩,将至兵迎。大家一枪一刀,或胜或败,也得个爽快。那里有堂堂天朝,不能和他对垒,竟想要咒杀敌人之理!”景降自觉羞惭,支吾应道:“这也是奉君命的。”帐下转出景隆最宠的家将两员,前禀道:“要杀敌人,也没甚难事。前奉元帅令,小将等看守童子,不得随行;若早在阵前,敌将首级已献在麾下。”狗儿视之:一个姓花,叫做“花花子”,善能射箭打弹,有袖中奇矢三枝,能伤人百步之外,浑名又叫“赛燕青”;一个姓苗,叫做“苗苗儿”,善打双眼鸟枪,其枪止长一尺二寸,内藏铁丸三枚,枪眼外用铁镰为机,机之下,两边皆嵌火石,机一发动,火星进人双孔,两枪齐发,百发百中,摔不能避,受其伤者,十无一生,浑名叫做“掌中火”。李景隆道:“汝等技艺,岂不精巧,但非临阵可用之兵器,慎勿轻言。”两将又禀道:“原不必与他争锋。以小将愚见,元帅可直临阵前,请他主将打话,俟其一出,我们两般兵器齐发,怕不了他的东厨司?蛇无头而不行。

  主将已死,任你百万雄兵,必然惊乱。然后元帅乘势掩杀,岂不唾手成功?”平燕儿、膝黑六大声赞襄道:“此计甚妙!”狗儿也说:“行是行得,但须躲在门旗影里,暗暗行事。”

  景隆见众人说好,遂定了主意。即遣人下战书,约在明晨交战。吕军师援笔批于书尾道:“知道了,请九江元帅小心些!”

  景隆在军师面前,还要虚支个架子,作色道:“这贼好生可恶!”

  然心中甚是害怕。当夜翻来覆去,眼跳肉颤,不能安寐。直踌躇到四更,忽然得计道:“倘或侥幸不来,我就学廉将军坚壁拒秦之法,再上表章请救。”不期霍然睡去,诸将皆戎装以待。

  济南早已放炮开营,大声呐喊,景隆方始惊醒。亟命花花子两将面嘱一番,又饮了数杯醇酒,同狗儿等出到阵前,大叫:“请军师打话!”高咸宁道:“景隆这贼,也要学诌文起来了。”吕军师道:“非也,昨下战书,今请讲话,彼意欲暗算我,故作此斯文假套。”即命瞿雕儿出阵,专搦景隆交战。雕儿纵马横朝大喝道:“景隆逆贼,认得我么?我父子三人,当日杀进彰义门,已破燕京,不料尔逆贼忌功,立将令箭掣回,后乃溃丧百万王师,逆罪滔天。而又迎降孽藩,逼亡故主,真狗彘不食之徒。拿汝来剁做肉酱,也不足以泄神人之愤。”景隆急得三尸出火,七窍生烟,顾左右道:“谁与我先斩此贼?”背后一人应道:“待我来!”手起一刀,将李景隆挥为两段,纵马就向对阵而走。后一人亦飞马而出,大喊道:“反了!待我拿他!”

  一径追去。说时迟,做时快,花花子见害了主将,立发一管,要射的是先走的,不料反中了后面追的,翻身落马。

  吕军师见敌营内变,羽扇一挥,众将齐杀出阵。那斩景隆的这员将,就勒回马,与瞿雕儿当先杀进。众军见主将已死,各无斗志,望后便退。苗苗儿亟要发枪,心慌手乱,机未激时,又早被杀景隆的那将,飞马至前,砍于马下,花花子发一弯来,恰中雕儿左肩胛;雕儿全然不动,大喝一声,手中戟刺个透心。

  后面大兵奋呼涌上,狗儿孤掌难呜,抵敌不住,大败奔逃;死伤者不可胜算。旗枪盔甲,粮草辎重,抛满道路。济南王师追逐五十余里,方始收军。狗儿得脱性命,引了残兵剩将,连夜逃向河间去了。好在一燕飞来,先斩了卖国负君的臣孽;又早一燕飞去,却诛他奉逆行刺的凶徒。且听下回分解。

  第五十二回访圣主信传虞帝庙

  收侠客枭取燕朝使

  吕军师大破燕兵,回到武定州。计点军马,一名也不少。

  即唤杀李景隆的那将,问其姓名,禀道:“小将是平安之子,生在春社燕来时候,叫做平燕儿。”军师大喜,曰:“此佳谶也!

  自后燕字呼作平声,他日用汝平定燕藩,以成乃父之志。”遂擢补前营左军将军之缺。燕儿叩谢了,又禀:“适才追小将的,名唤滕黑六,是阵亡都指挥胜聚之子。原与小将合谋杀了李景隆,他就假作追我,同归麾下。不意被他射死,实为可痛。求军师格外赠恤,慰彼泉壤。”军师谕道:“前此追赠阵亡将士,因见闻未周,尔父与股聚尚缺恩典。俟将来汇奏以表忠烈。”

  随有瞿雕儿向前禀道:“景隆这贼,与小将父子不共戴天!今得平将军为我报仇,甚快心胸。小将欲约同诸将,与平将军把盏,以谢同仇之谊。”军师道:“正该如此!”班师奏凯不题。

  却说曾公望等四人,还是建文五年秋七月差去访求帝主,今已六载有余。毕竟寻着与否?何以绝无影响?要知道,建文皇帝的踪迹,比不得唐中宗周流四方,人皆知有定向,可以计日迎来复位的。当日四人分手之时,曾公望、程知星走的是河南、湖广、广西、黔中、滇南、四川诸处地方;叶永青与杨继业走的由山东而南直,及浙江、福建、广东、江西六省地方。

  凡一省有几府,一郡有几县,一邑有几镇,多少名山古刹,须要处处物色一番,若有一处不到,就像个建文皇帝恰在这处,竟错过了。而且其间往来道路,总系重复曲折,不能直捷顺便。

  就是一月也走不完一府,一年也访不了一省地方。须要完局之日,然后可以次叙敷演。前者济南灾荒,今者燕人败衄,两家各守疆界,四人已在归途,试听老夫道来。

  那曾公望与程知星是怎样访求的呢?二人出了济南,扮作星相,各带个小童,潜行至河南原武县地方。渡了黄河,上黑洋山览眺一回。知星指示公望曰:“汝见河、洛、伊三川之气乎?葱宠浓郁,上薄太阳,西照光华,渐加黯淡,此帝师之所由兴也。从来王气多紫赤。今嵩岳之气,于纯素中微带红色,若东方亮者,此帝师之所以为太阴也。事未发而气先应,不日可定中原矣。”公望曰:“青田先生望见紫云兴于淮、泗之间,预知太祖受命。今者行在窅然,不知亦有征兆,预显复辟之象乎?”知星曰:“我辈当尽人事以待天命。其机兆固未显也,愚料圣驾必不至中州,可以径过。但嵩岳与龙兴寺多方外名流,不可不去访问,容有知龙潜之所在者,亦未可定。”公望曰:“大是高见!”

  乃先造石岩山之龙兴寺。原是唐朝武后建的,僧众林林,看来多系借物,遂去。登嵩岳,见庙中一老道,鹤发松颜,名玄池羽士,言语温和,意颇泱洽,因暂赁厢房以居。当夜方欲安寝,闻有扣扉声,启而视之,则弱冠两道者,昂然而入。知星、公望亟为施礼,询其法号,一曰大松,一曰小松。知星心甚讶之,问:“两道长更静来此,必有明教。”大松道人曰:“前数日,有燕京差遣三人,来访张三丰,却是要追求建文皇帝的。

  我看二位,既在江湖上行走,必然有所见闻,正不知何故要追寻他呢?”知星一时摸头不着,只得佯应道:“我二人不过是九流,谋食道途,那有闲心情去问这些闲事!其实不知。”两道者又说:“既无闲心情,因何到此闲地方?”知星又勉强应道:“有人托小子看个阴宅,图些微利,比不得游山玩景,得闲取乐的。”两道人拂衣而去。知星心下怀疑,诚恐露出马脚,即于明晨同公望下山。取路由开封渡荣泽而抵南阳,入荆门。

  汉沔、鄢郢之间,武当、云梦、玉泉、金龙诸胜地,无所不到。

  然后掣回汉阳,历武昌、嘉鱼而至巴陵。渡洞庭湖,湖南七郡一州,访求几遍。

  一日宿于九疑山之无为观,知星谓公望曰:“湖广一省地方,阅历二载,竟无踪影。未知何日得见君父面也广不胜欷歔太息。因步出中庭,见月明如水,信口吟一绝云:七泽三湘烟雾连,与君历尽洞蛮天。

  我君我父知何在?忍对今宵皓月圆。

  吟甫毕,忽屋脊上飞下一人,手持利刃,直奔至前。知星嶷然不动,览其形状,则:面黑而狭,束一顶磕脑毡帽,刚称头之大校身细而短,裹一件卷体皮衣。衣连着裤,裤连着袜;裆儿紧扣两肾,袜底缝成五指。就体裁来,全身包足。行动无声,疾如飞鸟。

  知星厉声道:“汝为燕王刺客耶,可速取我头去!若为绿林豪客耶,我有韩龙羽诗在。”那人将利刃插向腰间,叉手答道:“我尚要杀燕王,怎肯为彼行刺!这句说得没意味了。至于绿林,似乎同道。然其中有不义之徒,我必杀之。还有那些贪官污吏,豪绅劣衿,嚼民脂膏,与贼盗无异者,我亦必杀之。

  若要杀一不应杀之人而可以取富贵,是则区区所不为也!”知星敛容谢道:“壮哉!义士。”公望拍掌曰:“安得衣冠中,具此一副侠客心肠!”那汉又应声道:“不意读了书的人,都变了心术,倒不如草莽中有志气的。我看二位与别的读书人不同,所以远来相访。手中拿的利刃,不过试试你们的胆量,幸勿见叱。”

  知星听了这话,心上就有个主意,遂延入室内,逊之上座。

  那人道:“我所极鄙薄者,是读书人;所最尊敬者,亦莫如读书人。今我尊敬者在此,理宜末席。”公望尚在推逊,知星道:“义士不爱虚文,就此坐罢。”叩其姓字,籍贯、始末,答道:“小可无姓无名,叫做绰燕儿。因生得手足便捷,十一岁上,一手将飞燕绰住,所以得名。本贯蓟州人氏。当燕王反时,我曾入营去刺他,一剑砍下,忽有金龙舒爪接祝帐外侍卫闻有声息,齐来救护,我只得弃剑而逃。他如今所佩的宝剑,还是我的故物。后来走在江湖,要学行些仁义,常常取富贵家之金银,以济穷苦之人。若是有仁有义的,虽然大富极贵,却也不动他分毫。前在荆门州,见二公形迹可疑,不是个星相之家,料其中必有缘故。两年以来,君所宿处,我亦在焉,要探确了心中所为何事,来助一臂之力。其奈绝无圭角,不能揣测。今夜听见吟出诗句,方知是为君父的。这等忠孝读书之人,岂可错过!请问要怎样?我就鼎镬在前,刀锯在后,也能为二公奋然前往,断不畏缩的。”

  知星大喜,就将唐帝师创都济南,要求建文皇帝复位;四人各分六省,潜访行在的话说了一遍。绰燕儿道:“如此,却用不着我辈,就此告退。”知星道:“请住!我等所去地方,久矣皆属于燕,设有不测,性命难保,那里还讲访求君父?”便激他一句道:“汝若真有义气,竟与我二人同行,缓急相助,生死一处,方不虚了你两年在暗中追随的意,是乃烈丈夫所为也。尊见若何?”绰燕儿大叫道:“我只道不是件斩头沥血的事,说个用我不着,那里晓得其中委曲!就此执鞭,愿同生死。”

  霍尔拜倒在地,知星、公望连忙答拜。三人痛饮达旦,一同起身。

  又走尽了沅陵、黔阳地方,转入粤西界上。公望曰:“此地瘴病甚重,大约圣驾未必到此。我们只在桂、柳二郡踪迹一遍,竟至滇南何如?”知星曰:“我意亦然。”行至融县虞帝庙前,公望曰:“试祈舜帝一签,看其兆如何。”三人再拜默祷毕,抽得二十七签云:天上红云散不归,蛮烟瘴雾扑人衣。

  要知西竺来时路,龙马曾随彭祖飞。

  知星与公望看毕,正在疑思间,突然有一武官,随着数人步进庙门。知星等一时回避不及,站立于旁。那武官就举手问道:“列位中有程姓的么?”知星见他气概轩昂,言词忄亢爽,不像个奸险的人,就应道:“不知贵官问姓程的有何缘故?”

  那官员道:“我是庆远卫彭指挥,有公事过此。偶问一声,看个朋友的数儿,应验不应验,非有他意。”知星忽想着签诀上“彭祖”一语,慨然应道:“小子就是姓程。”彭指挥道:“你今尊公台讳呢?”知星一想,生死有命,遂道:“是第六十四卦,去上一字。”彭指挥听了,连忙施礼。席地坐定,叱退了左右,并不再问知星名讳,亦不问及公望、绰燕儿等姓字,但说:“令尊遇着我时,云于某月,当在一古庙中,邂逅三个人。

  内有我长子,烦寄信说‘随驾平安’四字。”言毕,即立起身。

  知星、公望疾忙扯住道:“若遇我父,必见我君,求赐指示。”

  彭指挥道:“你到庆远府西竺寺去问,自有分晓。”径出了庙门,跨马扬鞭,如飞而去。

  公望曰:“不亦异乎?虞帝签诀,不意是这样应法!”就星夜径访至西竺寺。寺中有个百余岁之老僧,号曰“小卢僧”,乃宋朝“老卢僧”之法派,戒律精严,为法门推重。知星一见心喜,遂将彭指挥所言拜问。卢僧道:“相公何人?”知星实告曰:“是随建文皇帝程道人之子。”卢僧愕然曰:“前有一异僧至此,彭指挥来馈蒸羊,并献金帛。那异僧以所乘马酬之,忽化龙腾空而逝。此僧一行四众立刻就起身了。阿呀!阿弥陀佛!法门三宝之幸,那里知道皇帝降临呢广知星盘问:“何方去了?”卢僧道:“山衲何人,肯向我说!”

  知星等俱各怅然。因此在粤西八郡,处处搜求遍了,方道黔中,入云南。知星谓公望曰:“滇中东至曲靖,南抵车里,西极永昌,北尽丽江,幅员数千里。昔阿育工构造兰若二十,兹土后半,历有禅宿藏修,我等须细细访之。”公望曰:“闻得说帝有意来依沐西平,未知果否?”知星日:“西平侯府正在阿育国王之故地,今宜先去。”访有半月,绝无音耗。又至赵州昆弥山。望见悬崖峭壁之间,有条独木桥,粗细仅如拇指。

  一樵子疾趋而过,知星异之,呼问曰:“君得非天仙乎?”绰燕儿遽向前曰:“什么天仙?我亦能走!”就在桥上走了两回。

  樵子大惊,说:“前者皇帝到此,可惜你不来走与他看看。”知星、公望亟问:“是那个皇帝!”樵子说:“说来你们亦不信,那皇帝却是个和尚。”公望又问:“而今到那里去了?”樵子说:“一行四人,在我家过了夜,看换了新桥。闻得要往什么狮子山去,看活狮子哩。”知星又问:“怎么是换新桥?”樵子手指着桥说:“这条独木桥叫做仙桥,乃天生的异木,比铁还劲。

  每月望夜,此桥忽没有了,清晨又是一条新桥,桥形一般样的,总也不晓得其中缘故,前日皇帝问我,也是这般告诉了,他说什么月里吴刚仙人造的哩。”知星再要问时,樵子已飞步登峭壁上去了。

  于是亟寻至武定府。问狮子山,却在和曲州;到州去寻时,在城西十里之外。其山壁立千切,攀援而上,并无禅院。看官要知道,建文皇帝栖于狮子山岩,前后几三十年,今有遗庵日“隐龙”,尚留帝像。土人伏腊祀之,则知樵夫的话倒是真的。

  大约先来相视,后乃结茅于此,适与知星等不相值耳。三人又甚惆怅。及寻遍了一十九郡,返无踪影,仍回至大理。在西平侯府前过时,人众杂沓。闻喝殿而出,有三个官员:两个穿紫,一个穿竹根青,皆五云红丝袍,坐着绿油绢幔、四面亮榻的大轿,前面各打着一柄黄绩子深沿大桑知星猜个八分,随向龙首关外,寻了个僻寓,谓公望道:“适才沐府中出来的,乃京僚也。记得嵩岳庙中二松道人之言乎?”因向绰燕儿道:“汝于今夜去寻他三个的寓所,探听探听。若是也寻建文皇帝的,把他三个尽行杀了;若不是,且莫杀他,回来相商。”绰燕儿道:“适我在沐府门侧首人家问过,正是要寻建文皇帝的,宿在公馆五日了。我要去把他一行人尽行斩草除根,恐二公胆怯,所以不说,原打算悄悄去的,如今不妨明明的去了。”知星大喜,与绰燕儿把了盏。到更尽时,绰燕儿腾身屋檐,忽尔无踪。

  二人坐到三更,见燕儿推扉而进,解下腰间一皮袋,拎出个血漉漉的人头来,说:“我虽杀了六人,却杀不着那两个衣紫的。造化了他!”公望问:“莫非那两个不同住么?”燕儿道:“有个缘故。这个住在楼上,我去先到楼檐边,自然就先杀他。

  不意这畜生是好龙阳的,有个标致小厮,尚未睡着,大喊起‘杀人’来,楼上就有四个人接应,我就一顿都杀了。此时公馆内外人等,大家明火执杖,赶上楼来。我一道烟走了。”又在背上拔下一把剑来,道:“在这畜生枕边取的,看来也防着人哩。”

  知星接过来,剔灯看时,见剑脊边有“取建文缴”四个隶字,呆了半晌,乃以手加额曰:“此义士莫大之功也广公望亦大喜,说:“已足丧燕贼之胆。”知星道:“还有一说,我要号令这颗首级,在何处地方好?”绰燕儿道:“竟挂在沐府辕门旗竿上去不好?”公望道:“沐西平还算是好人,不要害他。不如挂在分水崖上,南北来往人多,方称‘枭示’二字。”知星道:“极妙!”绰燕儿如飞去了。

  那时程、曾二人方晓得燕王差有三人,到处追杀建文,却不知三人中被杀的,叫做榆木儿,亦不知那两个是胡氵荧、胡靖,但觉杀得快活,料他不敢再去追寻了。当日榆木儿赶着要杀半道人,道人笑说:“这剑是斩你脑袋的!赶我到昆明池边,才有分晓。”今日却灵验得异当。足见道人便是张三丰,这些高官显爵的俗眼,那里认得真正仙人呢!

  闲话休题。且说绰燕儿回时,甫及五更,知星等行李已收拾完整,就从昆明西路人蜀。在成都各郡县,如青城、玉局、南岷、缙云、摩围、天彭、玉垒、洪崖、栖真诸名山洞天福地,梵安、法定、龙怀、波会、兜率、凌云、邓林、碧落诸禅刹道院,靡不访遍。乃登峨嵋。此山高峻一百二十余里,半山有寺曰白水寺,寺多禅宿。知星居数日,欲登最高之顶,寺僧力止曰:“峰顶旧有光相寺,向来无僧能守,今已颓坏,一片荒凉,不堪驻足。而且风气罡烈,夏月尚须重绵;又多虎狼噬人,万万去不的。”公望与知星商议:“粤西、滇南绝无人迹之处,圣驾皆经到过,何况峨嵋为佛菩萨现相说法道场!若畏难不前,怎教做访求君父?心上如何过得?”遂将二童留于寺中,只同绰燕儿寻路上去。曲折险隘,历八十四盘,方至巅顶。

  时当仲秋,天风浩然,衣皆吹裂,冷彻骨髓。徘徊四眺,真千峦拔秀,万峋争奇。正在爽心时候,陡闻大吼一声,一只白额虎径向知星扑来。绰燕儿大喝道:“汝畜亦学燕王,要杀忠臣义士么?”那虎竖起双眸,如电光直射三人,逡巡伏于石上。知星手指着虎,吟四句曰:尔畜岂无知?人生亦有数。

  我是为君亲,与尔宁相忤!

  那虎听毕,微吼一声,掉尾向南岩下去了。公望道:“可称伏虎先生矣。”三人皆大笑。仍从旧路回至白水寺,就离了峨嵋。

  由服江历滟氵预、翟塘,浮三峡,泛江陵,直下武昌而至黄州,人罗田。闻斗方山南有崇果院,为佛印栖息之所,乃造其刹。主僧献茶,饮毕,公望起身小解。步至院后,有一小小竹园,园之东有一六角凉亭,见一少年背倚着亭柱,手持诗笺一幅,朗吟云:“国覆一朝双阙在,家亡万里片魂孤。”公望料也是殉难的,走向他身边时,那少年像出了神,全然不觉,遂将他手内诗笺轻轻夹起,说是:“几时逃到这边?燕王现今着人拿问哩!”那少年听了这话,也不回头,疾趋出亭,拐过一垛墙角去了。公望大笑道:“请转,有话说。”一面也走到那边。原来有扇竹扉开着,四望不见踪影,连忙解了手,仍向前来,将诗笺送与程知星,是七言律诗一首:当年王殿唱传胪,圣主恩深世所无。

  国覆一朝双阀在,家亡万里片魂孤。

  从来天道无知耳,此日人心有矣夫。

  悔杀吾生差一着,荐他竖子有余辜。

  知星随问:“何处得来?”公望把情由说了,笑道:“初不过相戏,谁知他竟认真躲去。”知星忙问主僧:“识得这个人么?”主僧道:“他姓日,不晓得名号,每常在寺吟哦的,说要寻着个好人,把诗笺交付与他。因此人呼为田呆子。”公望问:“如今住在何处?”主僧道:“离此里许,有座小兰若,名曰‘无相庵’,也是本寺的,他赁了东侧首几间茅屋住着。”

  知星即别了僧众,一径寻到无相庵东首,果有茅舍,紧闭着门儿。连敲数下,绝无人应。绰燕儿就转向后边,也有一门,听得人在里面说话,如飞走到前边,拉着知星说:“曾相公可在前门守着。”两人刚走到后门,只见“呀”的一声开了,有个小沙弥出来,里面说:“前头有人敲门,烦你回了他去,千万不可说住在这里。”知星连跨两步,已进了门,大声说:“同道的来相访,何故闭门不纳?得无拒客已甚?”一小厮嚷道:“一面不相认,为什么闯进我家来?”一老苍头道:“相公是远方,大约要到庵内随喜,想是走错了,请出去罢。”知星指着那个少年道:“这位定是你们相公了。我与他世交,且不知因何在此,特来相问。”又把诗笺交与苍头,说:“适间敝友也因有年谊,所以相戏,多多得罪。”苍头见知星词气缓款,是个正人样子,遂向着少年道:“不妨事,请到前头坐坐。”

  知星拉着少年,一头走,一头问,说:“年兄尊姓大名?”

  少年只是不答。走到前边屋内,开了门,公望也就进来,深深作下揖道:“幸年兄恕弟卤莽。”那少年止回一揖,也不答应。

  大家在木凳上坐了,老苍头问:“三位相公尊姓?从何方来此?

  怎么说与我相公有年谊呢?”知星一想:若己不直说,怎得他明言?遂道:“我是侍从建文皇帝程翰林之子,这位是殉难曾御史之子,那位是当今义士,曾刺过燕王的。”苍头大喜,说:“我家先老爷是黄探花,官居太常卿。当年被燕王拿去时,做这首诗,交与我小相公,说:‘我一生忠草,就差的是荐李景拢恐后来把我这件差处,并泯灭了我的忠心。汝可寻着一个与我平素相好的,把这诗托付与他,在青史上表白一番,死在九泉之下也得瞑目。”我家先老爷阙门被戮,是我偷抱了小相公,逃出在外。先躲在广西,去年方到此地。恐人知觉,小相公易姓名为田经,常把诗笺放在袖内,寻不出个相与的人。适间回来,说被歹人夺去,正在这里痛哭。今据诸位相公说起来,是真有年谊的,幸得相遇哩。”

  知星见苍头说话,条条有理,就应道:“黄年伯与曾年伯同我父亲总是至契,与尔大相公就如弟兄一般。诗笺内有此苦心,可付我等带去。即日建文帝复位,自然褒忠录节,表扬青史,断不负黄年伯于地下的。”那少年只顾眼看着苍头,苍头道:“大相公何日得再遇个先老爷相与的?”竟把诗笺双手交与知星,说:“皇天在上,幸莫负我先老爷一片忠心。”知星道:“你看我可是负人的呢?”那少年方出一语道:“我父亲对我说要交付与个好人的。”知星心上明白田经有些呆气,就辞别出门。老苍头又再四叮嘱,拉着小主,直送至官道上方回。

  知星等径下芜湖,沿江一路再访前去。且莫说这边几千山万水,访不见君父的形容,几生懊恨;谁知道那边儿万水千山,早幸得君亲的踪迹,总属欢忻。只在下回。

  第五十三国两句诗分路访高增

  一首偈三缄贻女主

  这回说叶永青、杨继业与程、曾二人在济南分路,入济宁州界。闻淮扬地方盘诘严紧,一径投兖州府来。到太守方以一署内,与他相商,要走河南之归德郡。方太守道:“近来归府君与我使命相通,如羊祜、陆抗一般,待小弟差人送过交界,这是易事。但两位年兄峨冠博带,恐路上难行。弟有一策,未知可以屈从否?”水青道:“我们旧则同袍,今则同仇。我的君父,就是尔的君父,怎么说个屈从!”以一道:“这须学着我的本来面目。”继业道:“又来猜枚,请直说罢。”以一笑道:“要二位扮作道装,像我前日做事。”永青笑道:“最好,我知道太守公这副行具,如今用不着哩。”以一道:“敢是我留得宿货,方寻得好主顾。”即叫取出道衣道冠、丝绦麻鞋之类,卸去儒袍,装扮起来,宛然是玄都羽士。永青道:“还要借兄本来面目一借。”以一道:“是了,尚少两个葫芦并棕拂子,有,有。”永青道:“这也是要的,还猜不着。”以一道:“我知道了,尚少两个道童。旧日跟随我的,今已长成,也还可用。”

  永青拍手道:“也是要的,还不是。”以一笑道:“莫非要些经卷么?这就像抄化的道士了。”永青大笑道:“到底猜不着!

  是要借太守公的旧法号用用。”以一道:“这个妙!年兄称为大方道人,杨年兄就借我林表兄的法号,叫做又玄道人罢。”

  当晚抵足谈心。次日清晨,以一装束两个道童相送,叫原来仆从留在署内。继业、永青作别就行,以一道:“且祝界牌上都有盘诘的官,要问明姓氏、籍贯、登记印簿。两位如说了大方、又玄道人,这个人人知道是我的法号,一径就盘住了。”

  永青道:“偏是官小,倒有威风!”继业道:“这些小小的官,见事生波,专惯的诈人哩。”三公皆鼓掌而笑。以一乃分付两个公差直送过归德府。

  于路无话。径下毫州,永青曰:“此去滁州不远,欧阳子所谓环滁皆山也,岂无方外栖止?纵使圣驾未必来此,或者别有所遇,知些音信,不可不盘桓几日。兄长以为可否广继业曰:“诚然,但不必入城市耳。”二人趱行间,闻知太祖擒皇甫晖于滁州,曾立有原庙,即寻至其所,叩祷一番,皆郗歔泣下。

  然后至醉翁亭及开化寺。寺有张方平之《二生楞严经》,是前生仅写其半,再转来世写成的,笔画一手,丝毫不爽。亦无心于赏玩,径取路至合肥渡江,由芜湖入徽郡,登黄山,淹留半月。

  一日晓起,见云雾涨合四隅,旋如縠纹。始而纯素晃若银河,继而日出旸谷,则黄波万派摇动,窅不见城郭世界。永青鼓掌曰:“此所谓黄海也。”遂于里衣夹袋内取出玉蟾蜍小砚一杖,并三寸许管城子来,题诗于削壁上,云:势似波涛万派宗,朝华浮动日溶溶。

  三都天子千秋在,砥柱中流若个峰。永青道人题谓继业曰:“不可写大方,贻玷于他。”即索属和。继业辞以不能,且曰:“诗甚佳,焉得贻玷?到只怕贻累。”永青曰:“何谓?”答曰:“到处显了大名,岂不为人侦察?”永青笑曰:“天生笔于予,燕王其如予何?”

  又到婺源、绩溪各处走遍。乃造宣城,登敬亭山。上有万松亭,亭之中有石碣一片,刻唐人太白诗云:众鸟高飞尽,孤云独自还。

  相看两不厌,只有敬亭山。

  永青曰:“太白题诗,便足千秋。弟与长兄,须索和他一绝。”援笔书于亭柱,曰:众鸟随时变,孤云何处还?

  高风长不改,诗在敬亭山。

  即授笔于继业,曰:“这不是和我的诗,是和太白的诗,兄长切不可推却。”继业曰:“后不为例,弟方承命。”永青笑曰:“自后我亦绝不作诗,何如?”继业信笔题云:太白今已往,已往不复还。

  只有片云来,相对敬亭山。

  永青大赞曰:“格既浑融,意复超迈,古调铿然,我当橐笔。”乃寻华阳山杯渡禅师法院。

  历有月余,方从太平府出广德州。至宜兴山中,有洞曰善权洞,门是天成巨石,劈中划开。入洞数武,左有狮子,右有象王,中有如来法相,皆系混沌时奇石结撰而成,非人工制造之物。永青曰:“圣驾必然经此。”穷历洞中,窅无一人。随又从洮湖登小坯山,山底有石室,人迹所不到者,靡不搜遍。迤逦而到姑苏,造黄溪史彬之第。彬且惊且喜,问曰:“前者二位与程年侄在舍间别时,说要到青州去见女英雄,为何改头换面起来?今程年侄又在那里?”永青将一到济南,即与程、曾二人奉命访求帝主缘由,细说一遍。继业道:“目今旧臣遗老与忠义后人,大半都在阙下。论起来,年伯也该去走走。”史彬道:“我与郑洽奉有帝旨,要作吴越间东道主,所以在家静候的。”永青亟接口道;“这样说来,老伯一定知圣驾所向了!

  何不径同小侄去迎请复位呢?”史彬道:“这话何须贤侄说!

  去秋出都,圣驾就在老夫这里,共是九人。不期有奸臣识破,圣上就谕诸侍从各散,只带两位尊公,与道人程年兄星夜去了。

  今春圣驾到来,说要去游天台及括苍、雁荡诸山。洎而得郑年兄手书,说回銮时,仍到老夫舍间。不期候到如今,杳无信息,倒不知行在踪迹了。贤侄,尔道我心中苦也不苦?”永青道:“今我二人前去,凭你怎样要寻着。但恐路途相左,圣驾返到这边。那时老伯径奏请圣主,先到济南复位,留信与小侄辈,以便随后赶来。”史彬道:“贤侄说得极是。但我心上还有些放不下处。这个女英雄,未知实有忠诚翊戴否?倘或借此为名,自己要称王图霸;又或别有心事,要寻帝主,这不是坑陷了我君?凡事宜慎之于始,庶无后悔。”永青、继业齐声道:“这个老伯料错了,我等初到济上,先已细加访问,然后去请见。原来帝师是月殿嫦娥,燕藩是天狼列宿,在天上结了深仇下来的,势不两立。他奉着建文位号,是为我们忠臣义士吐气流芳于千秋万古的意思,这就是帝师的心事。小侄不知老伯所疑何在也?他左右辅助的,都是大罗剑仙不必说得。还有两位军师:一姓高,是旧日铁公的参军;一姓吕,是帝师化身去请来的。

  真正学通今古,才贯天人,布阵行兵,鬼神莫测,不在我朝青田先生之下。四方豪杰,莫不倾心归附。燕贼已久胆丧。这些话也说不了,老伯去,自然知道。”史彬道:“老夫一向得之传闻,今据二位贤侄说来,是个女中圣贤。社稷之福也。”

  二人住了一宿,早起各加叮咛而别。星夜先到天台,访定光古佛之金地岭,与智岂页祖师之银地岭,并五峰十八刹,及寒山、拾得之隐身岩与石梁之方广圣寺,五百罗汉所居之处。

  又阅历各邑名山,至于宁波、会稽之间,凡灵区奥境,化城精舍,往来探访既遍。然后渡江登两天竺。继业曰:“地近尘嚣,讵肯来此?”既舍武林,自富阳溯桐庐,泛七里滩。见子陵钓台,永青曰:“不可不登,或者圣驾到过,亦未可定。”于是同登双台。台是天生两座石壁,东西相距百步。其上平正如台,台上各有一亭。二人先憩东亭,后造西台,见亭柱上题诗一首,字大如杯,墨痕尚新,永青亟趋视之。诗曰:山川犹是世人非,谁学夷齐歌采薇?

  法界三千觉路远,摩尼百八性光微。

  汉皇宫阙铜人泪,老衲乾坤锡杖飞。

  偶上钓台看日暮,浙东云树思依依。

  永青手舞足蹈的嚷道:“何如?圣驾在此了!”继业看了说:“诗句虽有意思,何见得是御笔?就真个是的,又不知到何方去了。”再看旁边有落的款,是“青萝野衲朗然同齐己师登此题。”继业道:“何如?这定是我辈中人。”永青道:“你的话说得甚冷!难道圣上不假借个名儿?毕竟是我辈呢,好在祠内问问去。”那子陵祠就在东壁之下,有个老僧住着。叩其题诗缘由,老僧道:“数日前原有两个禅师到此,大家谈古论今,或哭或笑;后来就上钓台。却不知道题什么诗句。”永青又问:“如今到那里去了?”小沙弥从旁插嘴道:“听说要往雁荡山去。只走得一两日程途哩。”永青又问:“此去雁荡有几条路?”

  老僧道:“这里到括苍有两条路:一走龙门岭,一走桃花隘。

  到了处州,从水路至温州,只有一条路。那雁荡山却在海边大得紧哩。”

  二人即便下山。到兰溪地方,继业径走龙门,永青分路由金华上桃花隘,约会于括苍山之禅智寺。未几,先后俱集。永青道:“我们先到雁荡,如或无踪,再来此处细访何如?”继业道:“极是!我已想出一个访的妙法在此。”即向袖中取出两柄扇来,扇上已写着前诗,将一把递与永青道:“目今天色正暖,用此为招牌,岂不妙甚?”永青大喜,遂星夜同赶至雁荡。

  先寻说法岩、大石龛、白石寺诸禅刹及大小龙湫,又登白石山。

  见有一峰,形如圆甑,色如白玉。上有字迹,如蚪龙欲舞,旁注“月君题”字样,是首五言律诗。永青道:“月君是帝师之号,题诗在此,是导引我等访求圣驾。一定有些好音了。”于是向海畔诸山,各处踪迹。

  一日至宝岩寺,是个丛林,两公遂将诗扇故意招遥有一僧注视久之,就来借观,看了诗句,问:“二位道长,此是佳作否?”永青就生出个机变来,应道:“这事大有奇异!此非说话之所。”那僧人怀疑,随引二人到王龟龄读书台畔。籍地坐定,永青胸中早已打稿,便开言道:“这做诗的,与我二人休戚相关。闻知他在雁荡,所以不远千里而来。若得会面,就要把内中奇异,与他说个明白。看起来,我师必认识题诗的人,还求指示。”那僧不答,却盘问起乡贯、姓字,因何出家云游的话。继业恐永青又说囫囵话,即应声道:“我两人是访求建文皇帝的,这诗可是御笔否?”那僧愕然道:“贫僧与这做诗的道友,也是访求圣上的。”永青亟问:“大师访皇帝怎么?”

  那僧亦应道:“二位访皇帝怎么?”继业就把真名姓并访求复位的话约略说了。那僧道:“若然,当以实告。贫衲先兄是兵部尚书齐泰;这位作诗的,是宋学士讳濂之令似。我与他不期而遇于钓台,却是同心要访求圣上,做个侍从弟子,因此寻到雁荡。前日闻得皇帝要向潮音洞去,朗然师就泛海去寻,留我在这里再访一访,约会于郑洽家内。不期返遇着两位世兄。”

  永青道:“我们寻着圣驾,老世伯自应同至济南,建立一场勋烈。”僧人道:“先兄尽忠于国,时人比之晁错,痛愤已极。若得皇帝复位,为先兄显出忠节,就完了我一腔心事。此外身如野鹤,意若游云,已无意于人世。舍侄年甫及冠,贫衲也教他耕织终身,延续宗祧而已。至于荣华富贵,非所愿也。”继业道:“此各行其志。但若遇着圣驾,务必请幸吴江史年伯家。

  这是桩大有关系的,幸唯留神。”就起身作别,彼此各散。

  永青便欲泛海到普陀落伽,继业道:“非也。已有朗然师去了,我等须返括苍访问,然后也到郑洽家中。或者恰好与二师遇着,少不得有个确信了。”永青道:“妙极,妙极!”遂从旧路返至青田,访诚意伯故居。其后人皆已远戍。屋宇倾颓,不胜感慨。又访至各邑,继业曰:“松阳是君故里,须回家一看。”永青曰:“国破家亡,君父流落,那里是我的故乡?”说罢,二人相对大恸。遂下金华,到浦江,问到翰林待诏郑洽家内。司阍的见是两个道士,便辞道:“向者我们老爷极重方外,近来总不接见,没有布施了。二位请到别处去罢。”永青道:“我们不是化缘的。”阍人又道:“不是化缘,是卖药的了,我们这里没有用处。”永青道:“也不是。”阍人又道:“左不是,右不是,一定是要哄着人烧丹哩。”

  只见内里早踱出个衣冠齐整的人来,二人料是郑洽,就施礼道:“郑年伯,小侄辈特来造访。”郑洽见二人称呼古怪,心中也猜几分,便道:“小仆愚蠢,有眼不识,幸勿介怀。”随请入内室。二人一定要行子侄之礼,郑洽道:“尚未请教令尊公姓氏,焉敢当此谦恭?”二人就将自己父亲名讳说过,然后执礼坐定。又将改装的情由,前前后后,详述一番。郑洽听了大喜,道:“真个忠臣出忠臣,孝子生孝子!难得,难得!”继业问道:“圣驾往潮音洞的话,确也不确?”郑洽道:“圣驾前在舍间住有旬日,说到括苍、雁荡,还要转来。不意去后,到今返无音耗。或渡海至闽,竟向普陀落伽,均未可定。今者二位贤侄,莫若径至闽中。倘圣上从此回銮,中途亦有相遇之机;纵使不值,亦无贻悔。”永青道:“老伯见教极是。”即欲起行,郑洽勉留三日,为之治装,然后作别。

  道由常山入闽。先上武夷诸峰,山水奇奥,绝非尘凡境界。

  有一座峭壁,其高插天,横开百有余步。壁之半中有诗二首,一题月君,一题鲍姑。永青道:“定是帝师与仙师化身到此。

  那样的神通,焉有不知圣驾所在?大约要我等访求者,试试尽忠否耳。”继业道:“访求君父,原是我辈之事,诿不得他人,何须这等猜度?”永青道:“到处见有帝师手笔,怕不是法身变化,只在我们前后哩。”继业笑道:“若如此,曷不抒写衷曲,奉和一首,写在石壁之下,以见求访的真切?”永青皱着眉道:“噫!四载有余,君父尚无着落;心中焦闷,那里还做得诗出?

  前在桃花隘作起句云:‘千山抱人行,行上桃花岭。一折山变态,再转树倒影。’至今不能续完,即此可知。”继业又笑道:“若把访求君父与做诗合作一件事,自不妨碍。今世兄分而为二,所以顾了此,顾不得彼了。”永青顿悟道:“是了,夫子云‘迩之事父,远之事君’,其合之谓乎。若然,世兄深于诗者,何故善《易》者不言《易》耶?”继业道:“我但能知之,而实不能行之。知可立时而得,行则循序而进,非数十年精进工夫,不可得造也。”自此二人在途中,每日讲些诗文,倒觉得日子易过。

  一日登莆田之九峰,松间少憩。忽见半岩彩雾喷出,衍溢于林坡间,顷刻化为楼台亭榭,状皆奇工异巧,掩映着无数花木竹石,宛然是秦宫汉苑。永青大骇道:“不好,有妖怪来了!”

  继业道:“且看他。”有一个时辰,渐渐解散。二人竟不知所谓,询之山中村老,有云:“此名山市。有皇帝微行,然后显此祥瑞。”得了这话,在莆田仙游之罗汉岩,宝幢山妙云师之石室,追寻半月,及历遍七闽,竟无踪影。乃从汀州转入粤东。

  粤东山水,尤多名胜。如六祖之曹溪,德云和尚之妙高台,跋多罗法师之狮子岩精舍,廖清虚之仙翁坛,葛真人之蝴蝶洞,苏羽客之青霞谷,八仙会饮之流杯池,靡不流连探访。造后至雷州,上双髻岭。夕阳将瞑,黑气弥空,不辨道路。一时进退无据,只得与二道童背倚着背,坐于林间。俄闻岭畔有牛吼声,举眼视之,见光华凌乱,如万炬烁空,乃是一条大蜈蚣。其长数丈,节节灿烂,箝住牯牛,在那里啖食。吓得魂不附体。继业道:“死生有命,我们要走也无路。幼年间,闻家大人曾说葛仙翁有赋云‘粤人猎之肉如匏’,即此物也,今日不幸遇之。”

  未几,蜈蚣啖尽全牛,忽然敛迹。

  二人黎明起行,浮海至于琼州。到赤陇山,闻鸟语云:“建文帝,建文帝,来已去,两公奔波何所事?”二人大以为异。

  谛视此鸟,生得花颈红耳,文羽彩毛,朗朗的说个不祝永青向前揖之,鼓翼而逝。询之土人,曰:“此鸟名秦吉了,能效人言。若人所未言者,则不能也。”永青道:“太白诗云:‘安得秦吉了,为人道寸心?’是应须教而后能言,与土人之语适符。今所言者,岂亦有人教之耶?抑有念此两句者而效之耶?

  是有神明凭依焉,我二人可以返矣。”继业应道:“兄言诚不谬,或鬼神鉴谅我等之愚忠。”乃望空拜谢,迤逦回至南雄。

  度庚岭,入赣南,凡诸郡邑山谷幽邃之处,无或不到。又从抚、建以至洪都,下南康,造匡庐,在开先、归宗、栖贤、东林诸梵刹,延真、七靖、灵溪诸仙观,冥搜极访者二月有余。

  又访竹林寺,在于层岩茂林之间。寻有数日,但微微闻有梵呗钟声,竟不知寺在何处,二人大疑。偶于聚仙亭遇一老僧说偈,云:“‘有寺本无寺,无寺乃有寺。’为佛家之化境。二位见么?

  石壁上有‘竹林寺’三字,乃周颠仙仙笔,留示世间的。向来传言能入竹林寺者,非佛即仙,凡人何能得造其域耶?”永青等惆帐而返。

  随泛鄱阳,抵饶州,转而至弋阳,从玉山下龙游。一道童大病起来,就如飞赶到浦江。问郑待诏时,不但建文帝并未回銮,连朗然也无回信。永青便将病道重托付了,立刻起身。郑洽道:“二位贤侄不用心忙,天公自有定数。老夫也有一事借重哩。”就教请出小学士来。永青等视之,有十二、三岁,生得眉疏目朗,骨劲神融,只道是郑洽之幼子,咸赞曰:“老年伯有此宁馨,真大器也!”郑洽曰:“老夫焉得此佳儿?此是正学先生之令子。当日大司寇魏公讳泽者谪为临海典史,恰当搜捕正学家属之日,因而藏匿其孤。年甫两期,托与正学门人余学夔;抚养七载,为人窥破,又送至老夫处。读书作文,甚是聪慧。今闻孝友先生之令郎归在帝师驾下,乞二位贤侄携去,使之骨肉相聚,以完魏公与老夫之心事。”永青、继业皆大喜道:“哲人有后,这是小侄之事,怎说个借重?”郑洽就教拜了两位世兄。那小学士回身,又拜了郑洽四拜,是谢别的意思。

  郑洽不觉掉下泪来,分付道:“汝须克大家声。老夫之情,尽于此矣。”小学士亦哭个不已。继业道:“侄辈带方世弟同去,也须道装。”郑洽道:“是呀。”亟命制起道服,到过有三四日,然后作别。

  遂返吴江,到史彬家下。彬大喜道:“两位贤侄,何去之久耶,圣驾去年在此。”永青亟问:“曾复位否?”史彬道:“贤侄且莫心慌。圣驾自楚中来,一到舍间,次日便有人知道。吴江县命巩丞来伺察,我对他说:‘不论有帝无帝,有我的老头颅在这里。’他微笑而去。明日,圣驾倒从旧路仍返楚中,到襄阳廖平家去了。那复位的话,我已-一奏明。圣主说:‘济南为路甚远,中间隔着多少关津!倘至被人识破,返误大事。’因作一首诗偈,三缄在此,教老夫送至帝师阙下。依着圣意而行,复位便自有日。而今圣驾已有定向,只须老夫去一寻就是。

  贤侄等虽然不曾面圣,也与寻着一般,厥功莫大。两位令尊公与程老先生向来扈从,甚为康泰。临别时嘱付二语云:‘但思尽忠,勿以父为念。’贤侄自宜勉之。”永青继业听说,不胜大恸。史彬劝住了。

  大家商量复命,永青道:“焦山寺住持僧向受家父大恩,又曾学数于程年伯,小侄辈分手时,订约在彼处会齐。今我二人先去,看程、曾两兄有信与否。老伯随后而来,再商到济南路数。庶不碍人眼目。”于是次第皆至焦山寺,住有旬日。程知星、曾公望已在沿江南北寻遍,顺流而下,径到寺中,恰好相会。又见了史宾辅,闻知行在已有定所,不胜大喜。于是四人各将道途经由始末,互相告诉,竟至达旦。程知星道:“我们出都是两路,今有史年伯一行人众,似应分作三路回去了。”

  众皆称善。但见:行阙老臣,喜孜孜,接得圣君诗四句;海南新使,意扬扬,率将蛮国贡诸珍。下回请看。